早已从蕲春县来到武汉上学的林襄威与大哥楚威离得最近,可他得到消息的时间却最后。当他知道楚威还活着、并又有了新家以后,便迫不及待地四处打听,这日,终于寻到了花楼街。
林楚威的家里正在翻江倒海。婴儿嘶哑着嗓子哭着没人管,保姆噤若寒蝉缩在一边,女主人披头散发、大发其泼,男佣们要上前拉架被甩在一边,楚威一言不发——也无法发言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这时一仆人进来报告:“外面有人求见。”
楚威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既觉得让来人见了这种乱糟糟的场面实在不光彩,又希望田小螺就此机会来个急刹车。
可太太偏不打住,反而更加高声:“不见!谁来也不行,今天不把话讲清楚,休想开溜!”
楚威站起来了又坐下。
仆人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道:“来人说他叫林襄威。”
“九弟!快有请!”楚威腾地站起一挥手,仆人便走了出去。他转身又低声对太太说:“小螺,这是我的一个兄弟。”
“我不管你兄弟还是弟兄,来了正好!我要他给我评个理!”
林襄威走了进来,十分惊讶地打量着大哥的这个新家。见了楚威,他疾步上前,紧抓了楚威的手:“大哥——!”
“九弟——!”林楚威一声唤出,便如鲠在喉,那泪就一下子淌了下来。相别近五年了,这位最小的弟弟也长成大人了。
正歇斯底里的田小螺见了这位俊逸的小弟,又见了他兄弟俩相见时的动人场面,便不知该怎么让他们来评这个理了,忽地就打住了话头。
楚威马上反应了过来,拉一把正呆呆地看着他的襄威:“快走——!”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就听后面传来噼哩啪啦的一阵响,接着是山崩地裂地哭喊。
楚威哪敢停留?躲日本似地往外逃,一路上也只说了两句话。
襄威问:“大哥家里出了什么事?”
楚威不答,反问:“你大嫂她真的还活着吗?”
“真的还活着!”襄威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
“涵儿和嫣儿还好吗?”
“还好!”
楚威便红了眼圈儿,但又觉失态,忙用手绢在眼部按了按,一路不愿再说话。
到得他的办公室,他安排九弟坐了,万分疲惫地道:“阴差阳错,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那新嫂嫂逼着我与你大嫂离婚,你看这……”
“离婚?你要与大嫂离婚?”襄威怔了怔,才道,“大哥,这些都是真的吗?我真不敢相信。小时候,总听人讲你和大嫂如何如何般配、如何如何恩爱,我就总在心里想我长大了一定要象大哥大嫂那样般配、恩爱。可是,你要离婚了。好钢铁雨淋不锈、好姻缘棒打不散,到底是你们姻缘不好,还是你的变化太大?应该是你变了!”
“九弟!”
“大哥,你是我顶顶敬重的一个人,没想到变起来这样快,变化又这么大!不是小弟我出言不逊,你要真是那样,就太亏良心了!”林襄威不待楚威细问,也来不及与兄长叙一叙分离之情,就将雪绒的逃难史一一道来,足足讲了两个小时,后来又说,“不是对你尽一个忠字,大嫂只怕再嫁人一次两次也都可以了。我听三嫂讲,她在邻县避难时那东家就对她逼婚,那时大娘已经疯了,要过安逸日子那时不就嫁了?后来大娘又去世了,那东家逼得更甚,大嫂想方设法携了涵儿和嫣儿连夜逃回家来,那是为了谁?为了你!又后来,二叔二娘逼她再嫁,她抗婚的事全家人、全村人都知道,你去访访吧。如果说她拒嫁那东家是因为你生死未卜,可回家后又拒婚却是在得到你确实死亡的信以后。她这多年是怎么挺了过来的你能想象得到吗?起码有一点就是憾天地、泣鬼神的——大娘客死他乡,是大嫂携女逃回来以后又去接回的棺柩;就是在得到你还活在人间的消息的时候,她也是已在寻夫路上了啊!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人要迎回家乡,见了坟要搬回祖墓。她省吃俭用,除了大娘迁坟和两个女儿害疟疾花了些银钱外,从来舍不得多花一文钱;陪嫁都留着,要做寻你的盘缠。她是吃没吃好的、穿没穿好的,那么爱美的人,梳头用的桂花油早免几年了,只用水抿一抿。还是个阔人家的少奶奶呢,成天纺纱织布,为的是攒几个钱。可你倒好,要与大嫂打脱离!”
“九弟!”林楚威分外痛苦,“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照样日子不好过啊!虽是有吃有喝不饿肚子,可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不说妻子儿女老母了,就是有你们其中的一个在身边也好啊,音讯又无。好不容易见到了老乡,又告知全家人死绝了!死绝了啊!这是个什么概念九弟你能体会到吗?你也知道我是重感情的人,好端端的一个家没了,能挺到今天,我都总认为是涵儿她娘的阴魂在佑着我。这次得到她还活着的消息,就象那次得到她已死去的消息一样令人惊骇。那次我痛苦、我绝望,我深知永远的失去了她,心中装着一个完整的她。可这次,我却要被锯成两个半边——两个女人哪,两个妻!我一个也割舍不了!”
“你那个新太太?好厉害呀!年纪轻轻的,看那样儿也就和我差不多大吧?真是凶!大嫂何曾这样过?”
“九弟,你有所不知。她脾气虽是比涵儿她娘大一些,可人还是挺好的。她不远千里,从鄂西跟了我来到汉口,小家庭的日子过得挺好的,却突然蹦出个丈夫的前妻来,确实让她一时半刻受不了。连我都受到震动,何况她了。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她从哪儿知道的消息;连我都不知涵儿她娘还活在世上,她却知道。还大骂我卑鄙小人、脚踏两只船,硬逼着要我与涵儿她娘离婚。”
“不要谈离婚了。离婚是洋话,在我们老家那叫休妻!那叫出妻!得有七种理由的呢:无子、淫逸、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大嫂有哪一种?”
“九弟,你是读书人,怎么能拿这些来靠?再说这是你新大嫂硬逼的,刚才在家里你也看见了。”
“新大嫂?她凭什么硬逼你?云隙里的阳光刺眼睛,患难夫妻才是亲,要离你就离她!”
“你有所不知。她这次发横是有些出格了,可平时还是挺好的。你知道吗?她救过我的命。去年我从渝返汉,路径宜昌时得伤寒病倒在了那里,是她照料我、安慰我,那可是传染病呢。说到你大嫂的死,她还为我流泪;在我肠便血、肠穿孔、生命垂危的时候,她还为我输过血。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她的鲜血呀!九弟,你说我能离她吗?”
林襄威不应。
“我说了,我能挺到今天,心底里一直认为有你大嫂在佑着我,可是能活到今天——前面是挺,后面是活——却是因为有你新嫂嫂在护着我。一个是我以为已经死去了的兰雪绒,一个是现在伴在我身边的田小螺。哦,九弟,你知道吗?她有个好听的名字——田小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