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水镇的码头上,走来了郦氏和冯冰儿。
打着一把油纸阳伞的郦氏仍是楚楚动人,冰儿已快与她同高了。
蕲河里满是下游开来的商船和上游放下来的木筏和竹排。伙计们在跑上跑下地忙着装货卸货;船工和排工们在划拳喝酒;码头的石坎上是一大群姑娘媳妇在漂洗衣物床单,棒槌噼哩啪啦地敲打出了热闹声响,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演译出人间的欢乐。
冯冰儿见了为之心动,央求母亲让他到竹排上去玩玩。郦氏犹豫了一下,也就点头同意了。只要冰儿不同他人交谈嬉戏,到排上去站一站、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冯冰儿雀跃般地来到竹排上,又新鲜,又紧张,还有些头晕。长时间地禁锢在那小空间里,就象家禽不会再飞翔,突然间来到这广阔的天地,一时竟不知所措。排的最下端码着一张张的簸箕,一个姑娘正用竹刷刷洗着。那姑娘身着花布衫,一根又黑又粗的长辫直垂到衣裳下摆。冰儿见了那根长辫,,不由得一阵脸红心跳。他走到排的边沿,试探着撩起一点水,凉爽宜人,便捧起来,洗了一把他那热烫的脸。
“哦——嗬——”河边的高坎上,传来一阵童稚的长啸。冯冰儿扭过头去,只见七八个小男娃娃齐刷刷地站在坎边上,扒下左转弯的肥裤裆,恶作剧地露出那小阳器,高屋建瓴般地向下撒尿。冰儿哪见过这等阵候、这等气势?只觉得心一紧,腿一麻,一下子没站稳,便跌进河水里去了。
郦氏在岸上见状,尖叫一声,也跌倒在了地上。
娃娃们的闹剧、冯冰儿的落水、郦氏的呼救,引起了蕲河上下的一阵骚动和喧哗。那些忙着的、闲着的大男人们一个个喜跃欢舞,仿佛屋檐水似的排尿,使他们一扫往日的晦气、吐出了胸中的恶气、大长了男人们的志气;姑娘们羞涩地别过脸去,啐一口唾沫,以示难为情;媳妇们尖着嗓子骂那些无教养的野小子。
这骤然而起的喧腾,惊动了洗簸箕的姑娘。姑娘别过头去,见是一帮虎虎生威的“童子军”在高耸入云的坎上从胯下“打滴流”,不觉眼睛一热,接着又潮湿了,差点儿落下泪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也这样堂堂正正地站着撒回尿哇!”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自己的身份明摆着,嫉妒也好、羡慕也好,是不能流露出来的,不然不是不正常、也是个不正派。姑娘迅速调整自己的心理,装出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继续洗自己准备养秋蚕的簸箕。可“救人”的惊呼又令姑娘迅速抬起头来,见排的上游漂来一个人,在水中扑腾着,时沉时浮。姑娘未经细想,丢了手中的竹刷,便一头扎进了水中。
冯冰儿连呛几口水,便觉往水中沉去,随波逐流,已经没了生还的希望。突然,一只胳膊揽住了他,接着他感觉到被人举起,游动着,接着就碰到了竹排,被举到了竹排上。那人也上到排上,伏下身子叫他“冰儿”。他微微睁开眼,认出那人是洗簸箕的姑娘,接着又认出姑娘是好心的柳水儿。这一激动,令他整个儿清醒过来,拉了水儿的手就哭起来。
柳水儿又急又怕,惊骇地四周望望,回头低声说道:“别哭了,别人都看着呢。走吧,你娘在岸上等你。”
冰儿软弱无力,水儿只得拉他起来,搀扶着往岸上走。
一河的人都望着他俩,望着两个湿淋淋的人儿。
柳水儿听得耳旁人讲:“阔人家的少爷有吃有喝养不壮实,风不吹就倒。”
更有那一排撒尿的男娃娃们在起哄:“没羞没羞!小子还得丫头救!没羞没羞!小子还得丫头救!”
柳水儿扶着冯冰儿上到坎上,郦氏从地上爬起搂了冰儿就哭。冰儿嘤嘤着,默不作声。
水儿道:“快回去吧,给他把衣服换了。”
郦氏止住了哭,摸一把水儿的湿衣服,心疼不已:“好姑娘,真谢谢你!你也回去换衣服吧。”
柳水儿没理她,转身就走。
“姐姐……”
忽闻背后冯冰儿喊,柳水儿回头看了他一眼,仍是无言,朝着河中自己的簸箕步下坎去。
这一切,被与母亲来到码头准备上船的林若涵和林若嫣看见了,急着要叫水儿、要问他收没收到她们给他新带去的字。
兰雪绒拦住了她们,扭头又见柳玉来也向码头走来,忙对她俩说:“涵儿、嫣儿,开船还要一会儿,我们先去吃了饭再来。快走吧。”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女儿只得随了她。
莲藕塘至蕲水镇的大道上,一乘轿子疾走而来。轿帘掀开处露出任梓茗的脸,她对轿夫说道:“跟着涵儿她们走!”
进到一家餐馆,兰雪绒与女儿坐定了,向跑堂的点了几样饭菜,便捏了筷子在那里发怔。
霍修墨死了,夏仪灯死了,夏氏表兄也死了。
恨海难填平,情天难补满。霍修墨虽是替夏仪灯赴了刑场,可仪灯的良心受着煎熬,夜夜梦见一个湿淋淋的水鬼来到她床头哭泣,只怕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腹中的孽种也一天天大了,已挺肚出怀薄衣衫掩饰不住,便推说有病天天不出房门。又过了些时,她遇见了若嫣,对小侄女儿说:“嫣儿,三娘要出远门去了,也许不回来了。你跟你娘讲,不过不要告诉别人。”
林若嫣问:“三娘要到哪儿去呢?”
“现在还不知道。你只跟你娘讲,不要告诉别人。”
“嗯!”小若嫣点点头。
当天夜里,夏仪灯便失踪了。家人四处寻找,均无消息;直到半个月后,有人说在枯风寨附近的山上见到夏氏,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族人们集合起来了去包围,撵了几架山,终于把她和她表哥逼到了一个悬崖边上,他俩就双双跳下了深谷。几日后,有采药人说在断崖半腰中看见了他们的尸骨。
林家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方圆百十里,可林宅内却变得更加冷清了。现在每天见到的只有怡坤夫妇、鄂威夫妇和任梓茗一个小媳妇,再就是几个孩子,到了晚上都静得令人害怕。
兰雪绒已不愿再在那里住,思量着要搬到城里去。一是想离开那个叫人心酸的地方,二也是为了女儿上学方便。光靠她教的那些诗书已显然不行了,和冯秋池说的一样,女孩子也应该多学点各种知识。
任梓茗知道她要走,很是舍不得,但她的眼泪已经留不住兰雪绒了。今日见得她母女三人离去,只得眼泪泼洒地送了一程,返回家后仍是割舍不下,又乘了轿子赶过来。
任梓茗在餐馆外歇了轿,进到里面,叫一声大嫂。
见了她,兰雪绒很是惊讶:“啊!涵儿她七娘,你怎么又赶了来?”
小姐妹也赶着叫七娘。
任梓茗应着小侄女:“我来送送你们。”
兰雪绒道:“真难为了你!”
四人落了座,仍是千思念、万留恋的话倾吐。
往日里几位嫂嫂对她好,任梓茗铭刻在心,虽是不花一文钱的言语,可让她单调的日子、枯燥的生活有了些许的滋润。如今投缘的妯娌四人死了两个,又要搬走一个,剩下了她这个最小的媳妇,每日里看着公公婆婆、伯子嫂子脸行事,受了丈夫的气又无处倾诉,叫她怎么过!
兰雪绒告诉她,就算不是为了两个女儿上学的事,她也还是要走的。往日有夏仪灯和霍修墨她们两个在,大家好象还好过一些,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是她住的地方。再说过个几年了涵儿和嫣儿一长大,许个婆子往人家一抬,她这个外姓人也还是要走的,晚走不如早走。她比不得梓茗,日子再不好过也还是卓氏自己的儿媳,虽有些看不惯、虽有些刁难,却还不至于往死里整。
今天,兰雪绒带了两个女儿往城里去,一是探望兄嫂、二也是先去赁下房子,做迁移的准备。她们刚刚来到码头上,就看见了柳水儿救人一幕,又见了柳玉来走过来,忙扯个吃饭的由头躲开了。
四人正说着,林江威走了进来,向雪绒她们打着招呼:“大嫂、涵儿、嫣儿,”一眼瞥见任梓茗,显得有些尴尬,“哦,七弟妹!你也来了?”
梓茗也有些尴尬,起座微曲了身应一声:“三哥!”
小姐妹也叫一声:“三叔!”
雪绒道:“涵儿三叔来了?”
江威应着,又对雪绒道:“我刚才听人讲看见你们娘儿仨往这边来了,特来送一送。你们不是要进城去吗?”
“是啊,那谢过三弟了!”见饭菜上来,兰雪绒又邀请道,“三弟、七弟妹,我们一起吃饭吧。”
“谢过大嫂!”林江威入座,“待会儿我去租船。”
雪绒摇摇头:“不用了。现在比不得从前,万般要用钱,什么都得省着花。我们乘坐那只专门载人的大木船就行了。”
饭后兰雪绒她们三人上到大船上,与岸上的江威、梓茗挥手告别,船渐渐离岸。可奇怪的是,刚才那个落水少爷已换了干衣裳,与她娘也来到了这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乘坐的船上。
她娘儿仨打量着那母子俩,那母子俩也在暗中窥觑她娘儿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