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雪绒抚了抚鸡头,正准备把它丢进笼子里去,蓦地听到街的尽头传来“啪啪”两声枪响,就有“抓住他!抓住他——”的喊声响起。雪绒吓了一大跳,赶紧将身子贴在了墙上,这时就有一个人手按着左肩往她这边跑来。她知那人就是被追赶的人,后面的不是鬼子也是伪军,忙将那人一把推到屋里并带上门,拿了菜篮子里的刀就将鸡脖子一抹,又提了篮子沿着石级向江边跑去。
她到得石级尽处,回头见朦胧夜色中有两个人站在她家的门口东张西望,又好象在低头看地上的血迹,忙高声大叫道:“来人哪!救命啊!有人跳江啦!快来人哪……”喊着喊着就将手里的鸡扔到了水里。
那两人一听,马上也沿着石级跑下来,及至来到水边,果见水中一个人的黑脑袋一沉一浮地向下游漂去。
“八——嘎!”其中一人朝另一人抽了一耳光,又气极败坏地朝水中打了两枪,才叽叽咕咕地骂着,瞪了兰雪绒一眼,往回走了。
刚才一阵惊慌,她好象还不怎么害怕,可到这时险情过了,她又吓得瘫坐在石阶上起不来。看看天色全黑定了,才慢慢站起往家走。
推门进屋,见屋里黑灯瞎火的,她又道:“涵儿,你们怎么灯也不点啊?”
两个女儿就在门旁边,瑟瑟地道:“娘,那个人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
兰雪绒这时才想起屋里刚才被她推进来了一个人,慌得转身闩上了门,又道:“涵儿你去打一盆热水来,嫣儿你到箱子里把那块白纱布找来。”吩咐完了,自己又去厨房就着灶间的火点来了一盏灯。
雪绒捧着油灯细看着那张煞白无血的脸,不觉就吃了一惊。怔了一会儿,端灯的手就微微有些发抖,怕把灯摔了,只得赶忙放到桌上。这时若涵端了水来,若嫣拿了块白布来,雪绒就道:“涵儿、嫣儿,他是你们五叔!”
“五——叔!”两个女儿惊叫一声。
“是的,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那年涵儿你才四岁,嫣儿你才两岁。那一年你们的爷爷去世了,你们的六叔娶了六娘,你们的咏儿弟弟才出世,你们的眉姑姑和他离开了家。可眉姑姑丢了,五叔为了找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五——叔!”两个女儿轻轻地叫着他。
五叔昏迷着听不见。
“涵儿,你把那块干净巾子拿来。”兰雪绒解开林汉威的衣扣,一层层地掀开了,便见了那个子弹眼儿。她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拧了一把的巾子,擦着伤口边沿的血迹。
历史竟然这么相似地重复着。那年昌威不也是这么突然地闯到她面前来的吗?昌威不也是被敌人追赶的吗?昌威不也是被打中左上胸的吗?
十年不见,林汉威变化很大,早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轮廓分明的先生了。可自己变化不是更大吗?兰雪绒这样想着,就在心里默默地跟汉威讲话:
“五弟,这多年你都在什么地方?你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玉玺姑娘找到了吗?你们成亲了没有?你知道母亲不在人世了吗?你见没见过你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又娶了新娘?你八弟在哪里?他和秋池姑娘完婚了吗?五弟,快快醒来吧!”
柔和的灯照在眼前、温热的水洗在胸前,林汉威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见有几个人在跟前,惊得坐直了身子,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感激地说:“大嫂,真多谢你了。”
“大嫂?!”兰雪绒迷瞪瞪地重复了一句,这一声“大嫂”灌进耳,泪水便冲出了雪绒的眼眶。她虽也明知汉威并没有认出她来,这声“大嫂”完全是个一般性的称呼,但还是被感动了。又怕被他看见了眼泪,就转过了身去。
“五叔——!”若涵和若嫣叫一声。
“五——叔?”林汉威自己惊诧地叫了一声,这个称呼太遥远了。林楚威和田小螺的孩子应该叫他五叔,可那孩子毕竟太小,故他觉得耳生;这时又听了两个女孩子这样称呼他,不觉就重复了一遍。
“五叔,我是若涵!”
“五叔,我是若嫣!”
“涵儿?嫣儿?”林汉威一把抓住了她俩的手、瞧瞧她俩的脸,蓦地想起一个人来;顾不得伤痛,忽地又站起,就抓住了兰雪绒的肩。他到底是留过洋的人,早把“男女授受不亲”之类还给了圣人夫子们,攀着雪绒的肩把她扳得转过身来,就着灯光仔细地瞧着她,叫道:“大嫂——!”
“五弟——!”兰雪绒本要随着女儿叫他“五叔”,可不知怎么话音出喉还是变成了“五弟”。
“大嫂——!”林汉威又叫一声。
“五弟你受了伤,坐下吧!”兰雪绒到底是比常人善于平衡自己,她把手中的巾子丢到水盆里,抬起双手扶着他坐下。又搓了巾子来给他洗血迹,然后用纱布给他把伤口包扎好了。
林汉威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任凭大嫂怎么摆布他,那双眼睛却瞧了雪绒瞧若涵、瞧了若涵瞧若嫣。十年了,往事不堪回首!
大嫂已经老了。又怎么能不老呢?虽然也才三十多岁吧?可明显的操劳过度,那脸上已不见了往日的红润和细腻,两鬓已经斑白,丰腴的身子变得干瘦,尤其那双在他肩胸处包扎伤口的手粗糙得就象老花栎树皮。
兰雪绒手上做着护理,嘴上做着安排。
汉威不能走。要养枪伤走不了;敌人虽是认为他跳江死了没有挨家搜查,可一出去就难免有新的危险;近日城里宵禁,白天出城进城也盘查得严,尤其是对年青力壮的男子。这样雪绒就安排他在里间住,自己与女儿睡在外屋。
她家是比较容易隐藏人的。因为做了洗衣妇,她家里里外外不管晴天阴天总是晾挂着各种各样的床单、衣裤、鞋袜,而且男子的衣裳居多,故汉威的衣服晾出来了别人也会想到是她收洗的旅客或学生的衣服。汉威只要静静养伤不走动,就是有人进了雪绒的家门,也不会知道这横一条棕绳、直一根竹竿上搭着的衣服、床单后面还有个人。
兰雪绒第二天才送出去头天已经浆洗干净了的衣物,又收了一些脏的回来,顺便到药铺去抓了些中药。可中药药力太慢,西医洋药日本人管得又太紧,怕被新四军弄走了,雪绒只好派大女儿若涵到黄冈、浠水等地去买了一些治外伤的西药回来。
林汉威养伤数日,有的是时间,就与大嫂慢慢交谈。他知道了雪绒的过去,雪绒也问清楚了当日她心中的疑团。
林汉威一九三四年离家,一九三六年去的欧洲,一九三九年回国,一九四零年到了重庆,后来在汉口与大哥见过几次面。他知道了家里的变故,也知道了兄嫂之间的曲折;他对大哥的婚事感到遗憾,但也只是遗憾而已。他是爱大哥的,对大哥的决定只能尊重,况他又有一些西洋的思想,且这事又木已成舟,他还能说什么呢?说多了只会增加兄长的苦恼罢了。他确实是被敌人追赶到这里的,但为什么追赶他没有讲,兰雪绒当然也就不会深问了。柳玉玺还是没找到,故他仍是孤独一人。他没见过昌威,关于秋池的故事也是大哥给他讲的。不过在武汉他与荆威、襄威分别相逢过。荆威现在发了,日子过得蛮不错,残腿也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做了矫正术,已跟正常人一般;小妾余氏已做了正房夫人。襄威已经二十多岁了,早与鹿荞举行了婚礼。
几天以后,林汉威强壮了些,因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完成,就坚持着要走。
兰雪绒怕他出城时被敌人盘查出来,便动了心思送他打自家旁的小码头上船从水上走。她出去找了个在江上打渔的小划子,要那渔夫将一个人送到江对岸去,谈好了价钱,那人答应第二天早上来接人。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雪绒带着若涵和若嫣来送汉威上船。
渔夫见微曦中的林汉威威武雄壮、一表人才,又被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大路不走走小路地偷偷摸摸地送了来上船,就想邪了,跟雪绒打趣道:“兰家嫂子,怎么样?这个男将还不错吧?”
兰雪绒防着的就是这一点,不然也就不会带了女儿来。她听了渔夫的话,就道:“渔家大哥,我这娘家嫂子的本家弟弟,是蛮不错的,赚了不少钱。”又压低了嗓子故作神秘地说,“贩的是烟土,怕被查出来,那不倒了大霉?所以才求了你走这条路。你可得操点儿心,顺顺当当地把他送到,我自然会给你那个价钱。这条船咱们坐顺了,只怕你以后就可少打好几船鱼了。”
那人听了欢喜不迭,忙请了汉威上船,桡片一晃,小船就离了岸。
“她舅爷好走!”兰雪绒摇了摇手,一半是送汉威,一半也是把话说了给那渔夫听。
若涵和若嫣也忙亮了她们的嗓子:“舅爷好走!”
“好走!你们回吧!”曦光中传来林汉威的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