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螺家里又来了家乡的那位老七,又是林楚威不在家的时候来的,又是有要事相告,又是要到外面去讲。小螺有了上次密谈以后带来的好处,自是欢喜,便欣然前往。而且还是在江边仙居楼。
在仙居楼坐定,小螺便迫不及待地表示感谢,一番客套以后,两人的谈话就切入了主题。
老七道:“林太太知道林先生兄弟几人吗?”
“知道。”田小螺笑着,心想我怎么会连这也不清楚?就答,“他叔伯的兄弟共是九人,中间去世了一个,现存有八人;亲兄弟三人,他老大,下面二弟排行老五,三弟排行老八。”
“你知道老五、老八在哪里吗?”
“老五是重庆方面的人,老八是延安方面的人。”
“你见过他们吗?”
“老五见过,老八没见过。他们都离家了。最后一次见到老八的是林先生的原妻,离现在也已五年了。”
“他们的婚事你知道吗?”
“老五单身一人还没结婚;老八的妻子听说也在新四军里,曾是林先生前妻生的两个女儿的家庭教师。”
“老五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是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吧。”老七第一次没有使用问号,“这与一个丫头有关。”
“丫——头?”田小螺睁大了眼睛。她的眼中出现了林汉威的样子,实在想不通一个留过洋的富家哥儿怎么会与一个丫头牵扯到一起。
“这事儿你可以去问林先生,也可以到林家、甚至莲藕塘去打听。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林家五少爷再次外出去上学,一乘轿子将他送走了,可也就在那天一个叫柳眉的漂亮丫鬟失踪了。全家上下、全村内外找了个遍,但是事到今天已十年了,那丫头也再没出现过。且五少爷到现在也还是独身,这就太奇怪了吧?什么原因呢?无外乎始乱终弃!富家少爷胡搞,要玩弄丫鬟,又怕粘到自己身上甩不脱,就先奸后卖,两全其美。”
“就算是如此,这与五弟不结婚有什么关系?”
“这里头肯定有名堂。要不就是一对狗男女野媾时被人捉了奸、闪了精,从此那事儿就不行了,也就死了结婚的心;要不就是那丫头也不干净,连带得五少爷也得了见不得人的病,再也不敢与任何女人同房,干脆来个不谈婚事,当个西方的独身主义者。”
“我看不象!”田小螺摇摇头,“你这个猜测太牵强。再说五弟与他大哥虽是性格上有些差别,可为人还不至于坏到你说的这个样子。再说就算有你分析的这些原因,那就和那个丫头同居好了,你不说我疤、我不嫌你麻。会不会是其它原因呢?比方说那丫头的失踪与五弟的出门在时间上的同一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那丫头是被另外的人害了,或是自己出走了。而五弟的至今不结婚只是一种留学生洋的作派、怪异的时髦。你不是说了吗?西方的独身主义……”
“不对!他们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而是一种必然的联系。那丫头没有被另外的人所害。我们那里针眼儿大的事都会扇起簸箕大的风来,若她被害了或是被土匪绑去了,一定会传得每个村庄都知道的。若是自己出走,那更不可能!凭什么呀?那丫头在林家莫看身份是使女,可受着宠,吃香的、喝辣的,身上虽不是绫罗绸缎,却比任何一个下人都穿得鲜亮。她干什么要走?又能走到哪儿去?如非要离开林家,就只有一个原因、也只有一个人能带着她走,那就是五少爷!五少爷以勾引的手法把她拐出去了,先奸了,后卖了!”
“天哪!你讲的太可怕了!能不能这样想?就算是五弟把那女孩子带走了,但不是勾引她、要玩弄她、要卖她,而是真心喜欢她;是一种反抗封建礼教的自由恋爱,用老话说就是一种私奔?”
“林太太到底是新的女性,满嘴里新的词语,但你没想想有这么相爱、这么私奔的吗?奔的把人都丢了。我倒怀疑是他把人奸了,或奸时遭到反抗就把她杀了,随便掀到哪个河沟里去了了事。”
“你怎么把人想得这么坏呢?先是拐、后是奸、再就是卖,现在又变成了杀!能不能设想一下他们在私奔的路上出了意外?”
“好好好,我们言归正传吧。”老七见小螺脸上很不好看了,忙顺水推舟,“就算他们是两相****,就算他们演绎着感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故事,可林太太你愿意要个曾是丫头使女出身的妯娌与你平起平坐共进祠堂同祭祖宗吗?”
“嘿嘿……”田小螺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外成家立业的人是不在乎这些的。”
“不对!林先生是特讲究礼仪、特注重孝道的人,难免以后林氏大家族大团聚。到那时你是顶顶有身份的人,可身旁有个曾经低人一等的人与你跪在一排蒲团上、坐在一条板凳上,你不觉得气不顺吗?”
“怎么会呢?你没看见五弟他不结婚吗?不结婚怎么又会带个这样的太太回来呢?”
“你是个善良的人、又是个有情趣的人,那么我们就按照你的思路往下想。设想五少爷不结婚就是为了那个一起私奔而出现了意外的丫头。既然是这样,那么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熬白了头,终于有一天他就把那个女子找到了,把那个丫头带回来了呢?”
“笑话!”听林湖威此言,田小螺禁不住瘪了瘪嘴,“十年了,就是人死了,脱生后也该变成个小大人了吧?哪还会找回来呢?”
“哎,也说不定。林太太,我们讲了这么半天你家小叔子们的婚事,最后还是要归到你身上来。你看你前年那场‘家庭政变’闹得怎么样?是百益无一害呀。不然的话,哪有你今天的地位和风光?那下场真是不堪设想。可现在呢?你还要把眼光看远点儿、志气放大点儿,不要让你家这一房的二弟和三弟成了气候,以后在你面前摆谱。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他们在老家还有田产,以后不是个中不溜的地主,也会在汉口办个公司与你们相抗衡,那时你们不就好没意思了吗?所以啊,趁着他们都还在外面漂着,你赶紧怂恿林先生把老家二弟、三弟的地给卖了,拿了那钱办个大公司。”
“那能行啊?!”田小螺吓一大跳,“祖传的产业每个儿子都有一份,哪能让我们都独吞了去?”
“不叫独吞,叫借鸡下蛋。”
“鸡和蛋都是别人的,我们连那鸡毛和蛋壳都不能要。”
“这你就傻了。你们家老五和老八一个国民党、一个共产党,是死对头,又还要跟日本人干仗,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还是个问题。再个老五还要当他的独身,哪有心思管田?老八更邪乎,共产共妻、消灭剥削,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你让他无田了,成了赤贫,是救了他。”
“能这样吗?”
“能这样!再有他们那两个人的太太——如果还是那丫鬟和家庭教师的话——怎么能跟你是一路货色呢?她们是受过雇佣的人。趁早吧,收了他们的田,看她们怎么进林家祠堂。到那时,你是汉口大公司的阔太太,是蕲春县林家长房长孙媳,回到莲藕塘,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那不成了霸占了?”
“如能占了就占了嘛。如果不行呢,以后老五、老八还要自己的那一份,就还给他们呗,只当给他们保管了。这就叫借鸡生蛋。”
“能这样吗?”田小螺还是这样问。
“能这样的!”
“那我试着跟楚威讲讲吧。”
“不能试。一定要态度坚决,就和上次一样。”
“好吧,七先生,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我是真心帮助你的。”
田小螺回到家后如法炮制了一系列哭闹的节目,无奈已比不了上次了。
如果说上次是为了正其自身名份、不愿意看到天有二日的话,那这次谁占着你、惹着你了?如果上次还包含有向封建开火、追求文明婚姻的味道的话,那么这次把眼睛盯到了兄弟的饭碗里,就未免太贪婪了些。她还翻出柳眉和冯秋池的不是,抖落出她们曾在林家服侍过人的短处——真不知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就把林楚威搞火了。田小螺不知道丈夫是多么的向着两个弟弟,又是多么的对两个弟媳感到满意。她这样的说长道短,实在是让林楚威看轻了她;与兰雪绒一比,反差更大了。
田小螺以为她的那套闹****屡试不爽,就又演练了一遍,谁知林楚威一走了之,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沙市和宜昌有些业务要洽谈,他就去了。田小螺在家又哭了个天昏地暗、又闹了个翻江倒海,可丈夫不在家,她也闹不起来,总不至于真的死去吧?想想好没意思,干脆一赌气也回鄂北娘家去了。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林汉威正养伤在兰雪绒的家里,后又跋涉在前往武汉的途中。他过黄石、穿鄂州、经武昌,走走停停到达汉口大哥新搬迁的家中时,兄嫂都已不在家里了。
管家接待了他,安排他住在往常歇息的屋子里。他见如此,只得先行住下,打算养几天伤了就启程返渝。
兄嫂虽是均不在家,可家里却来了一位女客人,也住在楼上。说是田小螺以前的好朋友,曾在抗日艺术宣传队共过事;这次专程来汉口找田小螺,不想又扑了个空,只好也暂时在这里住两天了再走。
林汉威不便自己出去,就请了管家派人去购些外伤药来,自己在家换药疗养。每日里读读报、听听话匣子,也无聊得很。这日吃饭时听到女佣唤那女客人“柳小姐”,汉威心里便莫名其妙地慌,倏地就想到了他的柳玉玺。虽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世上姓柳的多着呢,偏偏这个“柳小姐”就单是他的玉玺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要看个清楚。好不容易等到那女客人吃完饭上楼去的时候,他打后面认真地瞧了瞧,就不禁十分失望了。她的柳玉玺个子好象没有这位高,梳的是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穿的是偏襟褂;可这位颀长一些,剪着齐耳发,身着旗袍加开胸外套,分明是个城里人;而最令他失望的是柳小姐的身边跟着一个半大小子。
失望之余,林汉威又不禁自嘲,想玉玺想得都有些视丹如绿了。
又两日,他的伤情好多了,便叫来了管家要请给买张船票,做着启程的安排。
管家听说他要到重庆去,就笑道:“真巧啊,那位柳小姐也要到重庆去,是不是你们两人结伴同行把票买到一起?”
“那没必要。”林汉威说,“她是大嫂的客人,既来了,就请她在这儿再住几天吧。我是有急事要走。”
“那就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管家笑笑,派了人出去购船票。过了会儿回来递上票说:“明天早上的票,七点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