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兰娘雪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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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二月。

民国三十八年春。

已丑年雨水。

林府三老太爷林怡瓯、三太夫人甘氏做六十大寿,众儿女、侄儿侄女们前来祝贺。

襄威在武汉上完学,将父母接到荆威身边后,又早已北大毕业,鹿荞也正在学医。他俩等待老父老母的寿辰过后就将远渡重洋赴美留学,故众亲戚的到来也是为了给他俩送行。

首先来到武汉的是兰雪绒娘儿仨。两个女儿大了,要到省城读书,雪绒只好送了她们来。虽是两个妹妹在汉口可以相聚,虽是她已比以前想得更开、不再固执,与他人又早已弟弟、妹妹的相称,虽人称她大嫂她也很爽快地答应,但她还是不好往楚威家里去,便与柳玉玺住在了一起。

大江涛涛东去,烟雨莽莽苍苍。客轮上,望着这江天一色,烟波浩淼,一左一右伴了两个女儿的兰雪绒不禁思绪万千:人生迷茫,多么象这捉摸不透的烟雨云雾啊!

听到雪绒大嫂要来,柳玉玺早早地准备着,离别已十五年了,今日相逢,她是那样的激动,

可等到兰雪绒母女三人来到时,她又差点儿认不出她们来了。若涵和若嫣由呀呀学语的黄毛小丫头变成了这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且不用说,就是雪绒的变化也令她大吃一惊。在雪绒身上已没有了往日的雾鬓云鬟、雍容华贵,只是一个收拾得干净利索、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走在大街上,也许玉玺与她擦肩过还认不出来。

柳玉玺与兰雪绒的感情太深了。是雪绒把她从老太太那里要到了身边,这样就为汉威接近她提供了方便;是有着满脑瓜封建意识的雪绒摒弃旧的思想同情她与汉威的爱情;是身为大少奶奶、养尊处优、上下受宠的雪绒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帮她与汉威出逃;是雪绒拿了自家的私房钱送她、以至于她求学读书才有了今天。可如今,她富了、她阔了、养尊处优了,而雪绒却变成了这么个状况。人啊人,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柳玉玺不敢多说话,怕刺痛了大嫂;又忍不住要问这问那,泪眼迷蒙,双手相执。长叹息的是人的命运。

柳玉玺叫来小女儿与大娘、姐姐们相见。汉威始终陪着她们,讲讲过去、问问现在。雪绒话不多,总是微笑着。倒是若涵和若嫣不停地替母亲回答他们的一些问话。

二姐兰雪蕊一直住在楚威家,近期听得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做大寿,林家亲戚都要来、且两个外甥女儿也要来,她们娘陪了她们来,她就一直翘首以待。本来她的一生也确实乖舛坎坷了些,但谁又是一帆风顺的了?自从与小妹雪瓶相认以后,大家时常宽慰她,再加玉来也是兄妹相逢、皆大欢喜,她便渐渐平静了些。玉来照常做楚威的外差,她还是与雪瓶住在一起,天天企盼的是早日找到冰儿与水儿两个孩子。到那时,一家四口租下房子来,好好过日子,也算是不错的了。近来听说大姐要赴汉,她的心里就又起了波澜,思前想后,于无人处总是独自嗟叹:女人怎么总是命苦的多?

兰雪瓶也是坐卧不宁。大姐来了,却没有到自己这里来,而是去了汉威家,她就静不下来了。经过这几年的摔打,她已成熟了许多;自与二姐相处以后,又学到了那么多的人生知识和为人的道理。得知大姐不来后,她先自哭了一场,后又与雪蕊商量着要去汉威家看看雪绒。雪蕊也说应是这样,于是两姐妹相偕了一同来到汉威家。

听到雪蕊、雪瓶到,玉玺忙忙地接了出去、迎了进来。当她俩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对方。雪绒、若涵、若嫣齐望了她俩,她俩的目光也在那娘儿仨身上睃巡。

若涵和若嫣对雪瓶的态度特别复杂。她既是她们的亲小姨,是从小就听娘老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上的人,是她们十分想念的母亲娘家人;可又因了她抢占她们的父亲,把她们的母亲害得很苦,害得她们差点失去了母亲。所以在她们年青的心里,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见了她,也只是礼节性地叫一声,并不多语。

这两小姐妹见了兰雪蕊,倒不觉大吃了一惊:她不是那个落水小子的娘吗?她不是那个和她们同一船进城的人吗?她不是在五叔受伤那天曾出现在她们家对街的那个神秘女子吗?她怎么竟会是自己的二姨?

兰雪绒到底是历经沧桑、饱受苦难的人,知道事情的底细也较多,故还不至于震惊到什么程度。二妹雪蕊她见过,在船上、在家门前;三妹雪瓶她见过,在那个与楚威撞个满怀的旅馆门口。也就是那次,她觉得楚威的新妻十分面熟,很象她年轻时候的母亲,便大着胆子请楚威查看一下小螺肩背处是否有朵小兰花,果然……

这五人中,雪蕊是唯一对所有的人都有了先期了解的人。早在十七年前的女儿节,她就认出了与楚威一起回娘家后的雪绒;那次在船上相遇时她见雪绒她们不象以前有钱的样子,就在心里纳闷;后来她多次伫立在街头凝视自己的老家、凝视她日渐衰老的大姐,也终于知道了大姐同她一样走的是下坡路。然今天正式见面了,又相对无言难开口。

兰雪瓶是心里最最不好过的人,那个中的滋味千言万语难以表述。

这五人就这样对视着、呆立着。林汉威见状,忙牵了女儿的手、拉一下柳玉玺,三人走出了那屋。

后来,那屋里传出了嘤嘤地哭泣声,没有大恸、没有嚎啕。

又过了一会儿,有使女进去端茶递水。出来后柳玉玺问客人怎么样了,使女答正坐着慢慢讲话呢,玉玺才稍稍松了口气。正在这时,她的养子从学校回来了,她想这好,让他进去认一认,也好岔开她们的思绪,让她们早些平静,就令儿子与大娘、姐姐们相见。

若汉在玉玺的带领下进了那屋,一一鞠躬,叫了大娘、叫了伯母、又叫舅娘、还叫两位姐姐,才站立一旁。

大家一一应了,若涵和若嫣还站起来道过谢,兰雪绒的眼睛便粘在了若汉的脸上。

她拉过若汉来,十分亲热地打量他,左端详、右端详,都看得若汉不好意思了,她才突然转身对大女儿道:“涵儿,把棉袄脱下来,把袖子捋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左胳膊。”

“干什么?”林若涵不情愿,这大冷的天脱了太冷,再说当着这个人长树大的男孩子的面亮膀子太不好意思。

“让你脱你就脱!”兰雪绒一下子变得很厉害,好象不近情理。

若涵敢怒不敢言,脸涨得通红,在众人不知所以的目光下把棉袄脱了、捋起袖子来,露出了藕节似的白臂。

兰雪绒瞅了一眼若涵的小臂,又瞅着若汉的脸颊说道:“她五娘、二姨、三姨,你们来看看。”

大家不知这是在干什么,包括若嫣都把头伸了过去。原来,若涵的左小臂上有三道较明显、两道略隐约的梳子齿似的疤痕,而若汉的脸颊上也有类似的疤痕,于是大家知道了这里面一定有个必然的、内在的联系。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联系,众人又不知,只得齐望了兰雪绒。

“孩子,你坐下吧!”兰雪绒拉着若汉坐了,对若涵道,“把衣服穿好,别着了凉。”又回头对玉玺说,“你刚才和她五叔告诉我说若汉是你抱养的,那他今年多大了?”

“确切的出生年月不知道,应该是在十四到十五之间。”

“嗯!”兰雪绒点点头,又转向若汉,“你还记得你原来自己的家吗?”

“不记得了。”

“那你是怎么到外国人办的那院去的?”

“我只晓得很小的时候日本人来了,很多人天天在路上走,飞机丢炸弹。有一次在一个湖里起了大火,抱我的人朝前一个劲儿地跑,跑到芦苇边上了,看到一个采莲盆,那个人就把我放到盆里坐着,自己在水里游着推我。好远好远了,有只船上的人救了我们,可是推我的那个人给冻死了。那个船上的人把我送在了一家慈善院里。再后来,大概在我八岁的时候,就跟了我现在的妈妈。”

兰雪绒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对柳玉玺说:“她五娘,若汉是涵儿和嫣儿的亲弟弟。”

“什——么?!”全屋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是的!”雪绒紧抓着若汉的手颤抖着,语气却十分平静,“他就是我们的若咏。四岁那年我以为他与林四一起烧死在了芦苇荡里。他的经历跟我们的若咏非常相似,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脸上的几道抓痕。这使我想起了那年的中秋节。我带着他姐弟三人陪着老太太赏月,那年若咏还不到两岁。若苏用他娘给他蓄的尖指甲把若咏的脸刨去了几道沟,同时被抓的还有若涵。那伤口结痂后因为太痒,他姐弟俩忍不住就去挠,就把血壳挠掉了。这样反复几次以后,他的脸上和若涵的膀子上都留下了这样的疤痕。而且若咏与这个叫若汉的孩子脸上的疤痕的部位也十分一致。他俩年岁相仿,与家人失散的经过也相同。”

“是的!”兰雪蕊插言道,“人说外甥象舅舅,我看他跟我们哥一模一样。”

林若汉惊愕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不知如何才好。

柳玉玺慢慢地坐了下来,手拉了儿子的手对兰雪绒道:“大嫂,你的恩情我永生永世难以报答,却没想到为了汉威而领养的这个儿子还会令我了却这样一份美好的愿望。今天,我正式把他交给你了!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既是大哥的儿子,也是汉威的儿子。我早就知道我与你有没完没了的缘份!”

正说着,汉威牵了小女儿进来请大家就餐。

柳玉玺跳起来乐得象个小孩子般地抱了丈夫道:“汉威,若汉就是若咏,我没有养错,他是你的亲侄子!”

“若咏?亲侄子?”汉威没有看儿子,倒把眼睛紧盯了雪绒看。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雪绒生若咏时那痛苦的难产,接生婆把她捆在了骡背上颠得死去活来。就在那一天,他们的老父怡乾老爷去世了;就在那一天,小小少爷若咏出世了。人人都说若咏是怡乾的再生;后来,发生在若咏身上的故事又还有那么多。难道,玉玺的养子真是若咏?他半信半疑地问道:“大嫂,这是真的吗?”

“是的!”兰雪绒点了点头。

“玉玺!好玉玺!”汉威转身抱住了妻,“你简直就是送子观音活菩萨!”说着在玉玺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柳玉玺忽地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汉威,我想今天一定是个黄道吉日。我们与大嫂、涵儿、嫣儿重逢了,大嫂她们三姐妹相聚了,若汉——哦,不——若咏也母子相认了!我想好好庆祝一下。”

“要庆祝怎么能用哭来表示呢?我现在就是来请大家入席的。”汉威转向雪绒,“大嫂,人生苦短,悲欢离合总有时,让我们为团圆干杯好吗?”

“好!好!”雪绒擦擦泪站起来,若咏忙搀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