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板一上车,便问杜梅准备得怎样了。杜梅怔了怔,说准备好了,待马老板有兴致的时候讲给你听。马老板突然就笑起来。马老板脸上的仿青春痘一夜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脸皮子松弛下来,拖拖垮垮的。杜梅顿时明白了马老板的笑意所指,遂强调说,坝上人讲信用,一是一,二是二。马老板嘎嘎一笑,说来之前就听人讲了一个关于坝上人的笑话,不过我要单独给杜县长讲。杜梅转口问他休息得怎么样,马老板说还行。杜梅说休息好了,今天就多安排点儿活动。马老板感叹道,我和大大小小的干部没少打交道,就是没和女县长打过交道,杜县长侠肝义胆,咱们合作一定会愉快。杜梅虚应,从政的人都教条,哪像马老板这样潇洒自如。
说话间,营盘镇就到了,刘富在公路边等着。小李停了车,刘富拉开车门,脑袋和脖颈一并挤进来。杜梅介绍了一下,马老板刚抬起胳膊,两手便被刘富紧紧握住。刘富握着个金元宝似的不放松,马老板抽不出手,表情复杂地听着刘富的客套话。热情过分就显出了肉麻。杜梅压着火气,声音还是有些失常,你不上车,罗嗦啥?刘富松开,随后把整个身子栽进来。
轿车从公路拐下来,直奔二十里垴包。营盘乡的村级路全是土路,坑坑洼洼,极不好走。小李尽量把车速减慢,以免颠簸,但马老板还是觉出来了。马老板说哎呀,怎么像在船上。刘富看了看杜梅,说这条路很快就要修。小李忙放了盘音乐,一股清泉喷射出来,马老板果然就转移了视点,问杜梅平时有什么爱好。杜梅说喝酒。马老板嘎嘎大笑,说杜县长真是爽快。刘富几次欲插话,都被杜梅用眼神制止了。刘富是标准的坝上汉子,说话直来直去。这种性子适合交朋友,招商引资却是大忌。
二十里垴包是个风景秀美的村子。村子的东面和北面是平展展的草原,西面躺着一溜连绵不绝的垴包,村南则卧着几十亩见方的淖。车子停在村口,马老板钻出车子,连说好地方。一句没说完,硬拉拉的春风卷过来,呛了马老板一嘴沙子。这是典型的坝上卷毛风,好象要给马老板下马威似的。刘富极显尴尬,马老板吐沙子时,刘富竟然在马老板的背上拍了几下。杜梅脑里忽然就冒出“卑躬屈膝”这个词。她的鼻子酸了一下,钓住马老板的愿望就越发强烈了。马老板用手绢擦擦嘴唇,夸张地说,好家伙,好象到了青藏高原。杜梅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坝上天气和坝上人一样,不会藏着掖着。马老板怔了怔,丢出满嘴笑声。
正说着,一片锣鼓声杀过来,只见一队小学生排着高高低低的队伍往村口来。前面是两面鼓,四面锣,后面的学生娃举着自卷的花朵。看见轿车,孩娃们就一齐扯了嗓子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仪仗队的阵势不伦不类。马老板鼓圆了眼,怎么回事?杜梅说,欢迎马老板的。杜梅扫了小李一眼,小李从杜梅的眼神里读到了恼火和责备。仪仗队杜梅没安排,小李当然也没安排。小李扯了扯刘富的袖子,问,怎么回事?刘富愕然,什么怎么回事?不是你安排的吗,怎么问我?
二十里垴包村主任老倪迈着两条短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连声说,晚了些,刚才孩娃们在上课。老倪说话时冲着杜梅,说完却冲着刘富。这不是无知,而是一种农民式的狡黠。杜梅虽然是副县长,但直接管他的却是刘富。
刘富做了介绍,老倪一把就把马老板的手抢过去了。老倪比刘富握得还狠,刘富仅仅是握,老倪握的时候还拽了一下。老倪连声说,二十里垴包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们盼来了。那情景,好象二十里垴包是苏区,马老板是中央红军。老倪握着马老板的手不放,马老板尴尬地笑了笑。刘富粗声道,你把马老板的手抓脏呀。老倪嘿嘿笑着,松开。
杜梅在孩娃中寻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却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杜梅心里一顿,想过去,最终没有过去,只是笑了笑。
杜梅说上车吧。
刘富想问杜梅老倪用不用上车,见杜梅目视前方,便很干脆地将车门关了。
车内是另一个世界。杜梅笑说,怎么样,马老板知道什么叫实在了吧。马老板说,是实在。杜梅说,和实在人打交道不费心机,在这儿投资,劳动力也便宜。
杜梅把自己的“点”定在二十里垴包,除了心底那抹不去的情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二十里垴包确实有资源。村西连绵不绝的垴包储藏着丰富的铅、锌、铁等。与二十里垴包毗邻的村子两年就已经着手开采了。那个村子属另一个省份,二十里垴包的许多后生就在那儿干。村北、村东则生产做粉笔用的白色土。村民刷房都从那儿挖。因为缺少资金,至今没有大量挖掘,没有把资源变成商品。村南的淖里盛产一种黑背鲫鱼,现在虽有人将淖承包了,可一年也不过七八千利润。
杜梅如数家珍,末了,笑着说,这是一片处女地,就等着马老板来开垦了。
马老板嘎嘎一笑,这年头处女少了,按理近水楼台,轮不着我来开垦呀。
杜梅说,外来和尚好念经,县里让它荒着,有自然的原因,但更多人为的因素。
马老板道,噢?说来听听。
杜梅迟疑了一下,说,不如讲个笑话。
马老板纵声大笑,我马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女县长。
杜梅自嘲地笑笑。
中午十一点钟,杜梅和马老板返回营盘。马老板提出去乡政府走走,杜梅说吃过饭再进乡政府。杜梅的意识深处,自然是怕马老板进乡政府。她说不清为什么。
小李径直把车开到得月楼。
这顿饭由刘富唱主角。刘富是出了名的“喝倒驴”,据说刘富刚当乡长时,村主任们拒收提留,刘富请他们喝酒,并以醉与不醉作为收与不收的筹码,结果全乡十多个村主任全被刘富灌趴下了。
马老板坐了正位,并指着身边的椅子让杜梅挨着他坐。杜梅说,马老板何必如此客气,我今天的任务就是陪好马老板。马老板说,惭愧,惭愧,我不能让杜县长白将军,呆会儿,我自罚三杯。刘富插话,就冲马老板这句话,我陪你三杯。
菜一上来,杜梅就知道刘富下硬功夫了。刘富穷尽了坝上所有的东西,肉类有牛驴羊猪狗兔鸡,菜类包括蔬菜、口蘑也上了七八种。稀罕菜不多,但丰盛而且丰盛得让人受不了。在杜梅看来,这绝对是一种无谓的浪费。她有点心疼。
马老板依然像昨天那样先舔,舔了一阵才正式喝。表面上看,只是喝酒的形式,杜梅却看出这其实是心智的一种较量。马老板随随意意造就了压力感。酒精进入马老板身体内,仿青春痘又一粒一粒跳跃起来。马老板的话渐渐多了,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却只字不提投资的事。杜梅对付了半天才逮住个时机,问他对二十里垴包的印象如何。马老板说这村名不错。这家伙滑得像个泥鳅。杜梅追问,仅仅是名字不错?马老板嘎嘎一笑,最好的就是村名,这村名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这样喝没意思,咱们讲故事怎样?一人一个,轮着来,谁讲得不带荤,罚三杯。噢,我先讲。
马老板讲了一则“海拉尔的雾”,刘富讲了一则“麦克风”,小李讲了一则“老干部的经验”。杜梅要求最后讲,她挖空心思想了一则,可轮到她时,脑里突然一片空白。
马老板见她迟疑,催促,讲呀。
杜梅说,我自罚三杯吧。
这时,杜梅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瞧,屏幕上显示着大班长的号。杜梅忙走到外屋,接通。
杜梅吗?大班长的声音永远是沙哑、低沉的。
杜梅忙说,是我,乔县长。
大班长问,你现在在哪儿?杜梅沉吟了一下,如实说,我在营盘。
大班长说,听说你在陪一个老板考察。
杜梅惊了一下,忙道,随便转转。
大班长说,还保密呀。
杜梅笑着说,哪敢呀,只是没有眉目,没敢向你汇报。
大班长也笑着说,我有那么可怕吗?你的客人就是县里的客人。
杜梅应,是,是。
大班长问,晚上回来吗?
杜梅说,回。
大班长说,回来再说吧。便挂了电话。
杜梅有些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