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对不起,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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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从往事里走出来的人

假如没有意外,我和廖书伟这场戏大概可以比较顺利地完成下去,大家在后台互相打气和鼓励,本来没人看好我这个救场的,现在都纷纷夸奖我。

有前辈学长说:“后花园幽会那段,我真怕咏哲乱改台词,把好好的一次幽会生生改成一出闹剧。”

廖书伟更彻底,他说:“我是打算实在不行就索性配合这位小姐当喜剧演算了,不过看起来还不错。”“是不是真的不错啊?”我实在没自信

大家一致肯定,“不错不错,确实不错。”

就这么说着不错不错,我的考验就来了……

我得意洋洋,意图下一场拼拼,让自己非常茱非常丽非常叶一下。接下去就是这对恨海鸳鸯分别的戏份,我狠狠地深呼吸,出场。但是,谁能告诉我最靠近小舞台的第一排为什么坐着一只大猩猩,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只真的大猩猩,是人改扮的,这也太扯淡了吧?谁在这时节穿着件全副武装毛茸茸的连身衣服出现,头上再套着猩猩面具。就算已经中秋了,也没多凉快啊。完了,对着那只煞有介事在看表演的黑猩猩,我又分心了,有段台词明显就是乱的,我实在被那只猩猩逗得乱想狂笑一把。

廖书伟没一丝要笑的意思,他站在窗口与我演出一场离别,微锁着眉头,修饰完整的妆容也没能遮掩他脸上缺少血色的苍白,他握着我的手,说:“让我被他们捉住,让我被他们处死;只要是你的意思,我就毫无怨恨。我愿意说那边灰白色的云彩不是黎明睁开它的睡眼,那不过是从月亮的眉宇间反映出来的微光……天越来越亮,我们悲哀的心却越来越黑暗……”

我是看错了吗?他的眼里竟有一丝泪光。有那么一恍神,我是真的觉得我在与他诀别,我只要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望着他的眼睛,神为之摧,魂为之夺,“罗密欧,上帝啊!我有一颗预感不祥的灵魂;你现在站在下面,我仿佛望见你像一具坟墓底下的尸骸。向我保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廖书伟浅浅地笑,一滴泪就从他眼角滑了下来,然后,我也哭了。我哭,不是感动,只是单纯地因为廖书伟在哭。虽然,我一点都不晓得,他干吗入戏入这么深。

这出泪眼凝咽执手无语的告别戏令所有的演员全傻眼。因为效果确有点小震撼,也因为台词没完全按照剧本,有点点扯飞了。乳娘迟迟不敢上台,我只好和罗密欧深情款款,“再见,罗密欧,再见茱丽叶”地来来去去唠叨好几遍,才被终于缓回神的乳娘给救回后台。

我们刚下去就不甘心地躲在帷幕后面找那只猩猩,猩猩好像也很不甘心,把他的面具在头上做几圈360度旋转,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要多好笑也有多好笑,待他把面具拿下来,我惊呼:“舅舅?!”转头与廖书伟面面相觑,忍不住,同时笑得瘫坐到地上,喘不过气。

我哀号:“搞什么啊,我舅是在砸场子的是不是?”

“不是,他是来还礼的,”书伟头靠在凳子腿上,很疲倦地解开领口,顺口气,说,“那年在美国,他演哈姆雷特,我就装成只狗熊,去看他演出,所以啊,现在轮到他了,没想到他真的穿这个来看。”

我哈哈大笑,好难想象廖书伟装成只狗熊是什么样子的,拿面纸帮他擦额角的汗,损他:“你是抽大烟了吧,看体力差的。”又问,“为什么那年舅舅演哈姆雷特你要装狗熊啊?”

“因为我们两个闹脾气啊,你舅说,除非我装狗熊,不然他可不原谅我。”

“啊,真的假的?你们男生也闹别扭啊?”我奇怪,其实是觉得一般室友不会这么有创意,真不愧是我舅。

廖书伟耸耸肩,说得理所当然:“是人都会吧。”他说话声音很轻,没有力道,看得出来是很累了。

我递给他一罐饮料,“喝一点,等收工了我们去吃一顿,就不会这么累了。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嗯,是啊。”

“那你好厉害,”我崇拜地看着廖书伟,“没睡好也能这么投入情绪,说哭就哭,我那时候被舅舅逗得只想笑。”

廖书伟躲开我的目光,“我那时候也想笑,不过为了忍住,只好逼自己哭。”

“哦。”我哼一声,没再追问,因为,我觉得他在说谎。我有点失望,我以为我和他已经很熟了,没想到,和我预期的熟还有差距,到底,我不是现实里的茱丽叶,他也不是罗密欧啊。

演出结束之后,有一部分同学去医院看望肖瞳瞳,其实我应该跟着去,可我怎么舍得在这个时间离开廖书伟?所以,厚颜跟在舅舅身后,耍赖:“我要去吃好吃的。”

舅舅长手长脚穿着他那毛茸茸的猩猩装,拉拉我的长辫子,应允:“好啊好啊,去吃东西,你可真能捣乱。”

“先换掉你的衣服,不然别想我们跟你走。”书伟要求,他嘴里说得刻薄,但靠在椅子上看舅舅的表情却出奇的柔和澄净,棒球帽下的一双眼熠熠生光。

等舅舅换好衣服,我们找个地方去吃茶点,舅舅以茶代酒敬我和书伟,“恭喜演出成功,”他还捏着我的脸蛋取笑我,“我的小姐,看不出来你还能救场演茱丽叶,我快被你吓死了,真担心你突然冒出句奇怪的话来。”

“她有啊,不按本来的,”书伟跟舅舅说,有点诉苦的味道,“你的宝贝外甥女今天绝对有考验到我。”

“是吗?我没听出来,”舅舅对书伟笑,“你可有几年没上台表演了吧?最后一次见你登台是毕业典礼你代表毕业生做演讲,想不到丝毫没见技老。”

“不如咏哲,”书伟很给我面子,“今天她的表现才叫可圈可点,可惜你爸妈没看到,不然一定很高兴。”

我吐舌头,“饶了我吧,我妈看到我说不定皱了眉头打击我,说我连撒娇都不会,一点淑女气质都没有,又生得丑,还不如去演罗密欧。”

廖书伟故意一本正经说:“你妈都要欺侮你生得丑?你都不去报警吗?再说你演罗密欧,那谁做茱丽叶?”

嚯,这样消遣我,我仗着舅舅宠我,惩口舌之利,“当然是你反串茱丽叶,还要会撒娇的那种,像你这种演技派一定没问题。”

“向你撒娇吗?鼻梁骨会被你打断吧?”

廖书伟真锐利,哪儿壶不开提哪儿壶,我语塞,面红耳赤。

廖书伟则大乐,跟我舅说:“喂,咏哲脸红了,哈,瞧瞧她,胆大包天,仗着长辈疼她就开起染缸来了,连老师都拿来涮。”

我舅回护我,半转头笑看书伟,那笑容里竟带了点意味深长,“你当长辈的还跟孩子计较,丢脸不丢脸啊。”

廖书伟伸舌头做个鬼脸,他显然心情十分好,难得一见的调皮,道:“不丢脸,我第一次给咏哲上课,我们班同学就说,咏哲脸红是新闻哦,现在我也觉得,赚到了。”

真不情愿这样被调侃,我拿起电话,威胁,“我真要报警,这里有老师欺侮学生。”

舅舅和书伟相视大笑,我喜欢他们对视时那瞬间发亮的目光,和浑然天成的默契。书伟拍着我的肩膀,很哥们式样,“丫头,你这次救场有功,我会大大地向教导处推荐,记你一功,抵你一过。”

我欣喜,“这样我就好跟我妈交代了,瞒着她好有犯罪感。”

“你妈不让你打架?”书伟问我,他的颧骨处浮着两朵红晕,像喝了酒一样。

舅舅接口:“哪个妈妈愿意孩子去打架?”

书伟对舅舅说:“可是只要是小孩子,就会想打架吧?你也打过啊,”又问我,“咏哲小时候没打架过对不?”

“没有。”我飞快答,以示自己确实有乖巧无辜的一面。

“那大了以后总要打架补偿一下嘛。”书伟振振有辞。

舅舅不服气,“你小时候也没打架过啊,怎不见你大了以后弥补?”

“我有弥补啊,”书伟又露出那种带点狐狸似的坏笑,抽根筷子欲去敲舅舅的头,“这样就弥补了。”

我大笑,唯恐天下不乱,鼓掌,“快打快打,谁输谁付账……”

我话音未落却见舅舅伸手去探书伟的额角,然后又来摸摸我的额头,对书伟说:“你又发热了,来,我们去医院吧。”

我发现舅舅常用又这个字眼,什么又流鼻血了,又发热了,说得人心里毛毛的。而廖书伟也特别配合,二话不说就跟舅舅走,一副就算我舅把他拿去卖也甘之如饴的样子。他们之间的亲厚,俨如沉淀出相处了一辈子样的沉稳与熟稔,让人嫉妒!

舅舅与书伟搭了的士先送我回家,然后再去医院。一路我坐在书伟身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透过棉布衬衣传递出的偏热气息。我想书伟确实是有生病,他打从在后台时候脸色就不太好,等上台表演时候也有点体力不支。我为自己的粗心懊悔,若早看出他身体不适,就不要他去救什么场子啊。

我一心陪他去医院,却被舅舅和书伟阻止,书伟倒是很有精神,还装僵尸的表情吓唬我,说医院有另一个世界的兄弟到处晃。

到我家楼下,舅舅放我下车,命我回家,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我听书伟跟舅舅说:“明天真的包饺子吃吗?这顿饺子我等了你一年零三个月又……”

书伟好细心。

我上楼的时候觉得腿上有点没力气,坐楼梯上发了半天的呆,脑子里乱哄哄闹一团,却理不出任何头绪。有件事情,灵光忽闪又倏然不见,我费尽力气,也抓不住那点灵光的尾巴,无奈下端着个糨糊脑袋回家。

我家还是我爱且熟悉的那个家,到处收拾得整齐干净。外公喝茶看报,外婆整理毛线,照着图谱预备编织件花色惊天地泣鬼神的毛衣,我妈在看新闻,刚从加拿大回来不久的舅妈则在整理换季衣物。我没甚情绪,挨个打完招呼,去洗澡睡觉。

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的,可真真确确,又像是在上书伟的课。天空高渺,蓝,纯透纯透的,窗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教室,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柔婉,不真实,空气中有股洗过的衣物混合着草木香的味道,闻到鼻中,清爽得好像连阳光都被洗过了一样。教室周围的地上,还摆放着开了一丛丛的小白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开得又美又香的白菊。

好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在上课,啊,不对,我不是上课,我是在哭,哭得肝肠寸断,我很难过,心里痛得要死,好像我半条命就被夺走了似的。廖书伟还是那个又无奈又惊讶的神情,劝慰我:“咏哲,你怎么又哭?不要哭啦,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故事和悲情,放轻松点。”

我不行,还是哭,又想说话,想张嘴又吐不出一个字,用力发出声音,结果把自己弄醒了。

哪里有什么洒满阳光的教室?不过是我落满月光的睡房。明天就十五了,中秋的正日子,窗外悬着的月亮莹净净,光灼灼。我喘口气,随手抹一下脸,却摸了满手的泪,心忽悠悠竟凉了半截,双手抱着膝盖,坐在月亮底下,不知如何是好。

客厅里有传来一声轻响,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我披衣起身,拉开条门缝,就听到我爸的声音低低说:“小冰,明天再收拾吧。”

咦,是我爸和舅妈?这么晚做什么啊?我探头出去看看,舅妈正从地上拣起一盒CD,想来刚才那个声音是CD掉在地上了。

舅妈低垂着头,客厅只开着个小小壁灯,我看不到爸和舅妈的表情,只听舅妈道:“明天和家明约好了,他送我回宿舍。”

我迷糊,回宿舍?回哪个宿舍?

我爸幽幽叹口气,“干吗这么赶?今天签了离婚,明天就要走人?急什么?”

“离都离了,当然赶一点好。”舅妈的声音很平静,听得我却是震惊不已,离婚?是说舅妈和舅舅?为什么这么突然?原因呢?舅妈接着又说,“家明刚才也在电话里讲过了,他明天会回来和家里人讲清楚,我们已经解除了夫妻关系,我再住在这里确实不方便。”

我爸再叹口气,“家明今天又没回来?”

舅妈嗯了一声。

“小冰,苦了你了,”我爸满怀歉疚的语气,“当时,假如不是我去找你,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对不起。”

舅妈倒去我爸怀里?!哭了,哽咽,“姐夫,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找的。”

我昏头,脑子短路。

紧接着,客厅里的大灯突然亮起来,我妈站在灯下,双手抱胸,面色雪白,一句话也无,只盯住舅妈和我爸,六目交投互望。

我捂着嘴,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尖叫出声,又觉荒唐莫名,这明明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狗血情节,怎会在我家上演?我爸?妈?舅舅?舅妈?天啊!

我妈静默一分钟后挥手关了灯,说:“晚了,都去睡吧。”

轻悄悄的脚步声一溜烟消失在房子的角落里,夜,随即安静。月色缥缈摇曳,我站在门口,几疑刚才又是在做梦。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关上门,顺着墙壁,滑到地上,抱住头。我突然很害怕天亮,天亮了,明天就来了,谁知道明天迎接我的,又是什么?

我坐在地板上,看着,慢慢地,房间里的月光被朦胧的天光取代,继而,阳光又一层一层把窗户染亮。听到外婆外公早起去公园练剑,之后是爸妈起了床,曲冰舅妈好像有烧了早饭,外公外婆又有买回生煎和豆浆,最后,我妈来敲我的房门,叫我起来吃早饭。这个早上与我家平时惯见的早晨并无任何不同,可我一点都不想出去,我害怕。直到我妈来敲第二次门,我无奈之下应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觉得整条脊椎僵硬疼痛得不像是自己的。

梳洗过后就被外公盯着我的脸看,他职业病,“咏哲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昨天晚上做噩梦没睡好。”我说,也没错,我看到的,和梦到的,都可以归类为噩梦吧?

外婆问舅妈:“怎么家明昨天晚上又去喝酒没回来吗?这都第几次了?做人家老婆怎么总是让老公夜不归宿呢?”

舅妈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噎了回去,我替舅妈难过。

舅舅恰巧这个时间回来,他的钥匙很大串,开门时哗啷啷一串脆响。进来坐定到餐桌前,就被外公数落,“这次你朋友又出什么状况,让你非得留下不可?”

“生病,所以陪在医院打点滴。“舅舅平静地吃早点,依旧得体妥帖,可这种得体下面又藏着股豁出去的狠。

“你朋友没家人或者别的朋友吗?”

“他没有,他只认识我。”

不是很明白,舅舅为什么说书伟没有其他的朋友只有他?!最起码还有陈妮吧?一定要用这么唯一的说法?我不由得抬头望向舅舅,他最近瘦了好多,衬衫穿在身上有点松垮垮的,神色疲惫,下巴上密密生着层胡碴,和去年从美国回来,像轮小太阳一样立在我家门口的男人相比,现在的舅舅显得忧郁而沧桑。流光容易把人抛,是谁说的?怎经得起多少泪珠儿,从秋流到冬尽,从春流到夏。

外公的脸阴云密布,我觉得紧张。我爸闭了闭眼睛,一副无奈又沉痛的样子。我妈则疑惑不已地紧盯着舅舅,好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研究出什么来。舅舅显得还轻松,先看看舅妈,再宣布:“有件事情我想讲一下,我和曲冰昨天去签字办了离婚手续,所以,我们的夫妻关系已经结束了,过些天她会搬到医院的宿舍去……”

室内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就像惊恐片里最紧张关头的无声效果一样,安静的画面后似乎有只默默窥视着汗流浃背的主角的异形。上帝做证,我快窒息了,镇定如恒的只有舅舅,他根本无视任何人的情绪,还不怕死地问外公,要不要再帮他装碗稀饭,或是豆浆?

“你跟我们谁商量过?”外婆震怒,太君久未发威,一旦发作仍威力十足。

“妈,对不起。”

舅舅的抱歉很诚挚,但是对盛怒下的外婆并无任何安抚作用。外婆的新愁旧恨似全被勾起,手指着舅舅,一连串的怨愤从嘴里滚珠样冒出来:“你从小就长着根反骨,越是不让你做的事情,你见缝插针地也要做给我看,别人全都得忍着你,你要和笔友通信就得让你通,你要读哪个学校就得让你去读,你要念什么专业就得让你去念,你的成绩明明考医学院不成问题,你偏要去读什么鬼设计,头发那么长也不肯剪,常常夜不归宿,你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一点大人的样子都没有,怎么给小辈做榜样?当时让你找女朋友结婚像是多委屈一样,离婚倒离这么痛快,家明,你负点责任好不好?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外婆一通咆哮之后,气得跌坐回椅子上,捂着胸口,脸色发白,房间里终于恢复点点人气,我妈和我爸开始走动,给外婆揉胸口拿毛巾。

舅舅趋步上前,跪在外婆脚下,还是一句:“妈,对不起。”

舅妈跟着舅舅跪下,泪眼婆娑。我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惊惶下给不出任何反应,我们这一家子,像是在上演伦理大悲剧,看着哭泣的,悲哀的,无奈的,沉默的家人,我想起梦里书伟说的话,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故事和悲情?是啊,是不多,但是上演一次,已让人难以消受。

终于外公一怒下令:“今天中秋,好歹是节日,有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再说。”他亲自上前把舅舅和舅妈扶起来,“好了,先去休息一下吧,要不就出去逛逛,晚上回来吃晚饭。”

舅舅站起来,对着外公,明显红了鼻尖眼眶,“谢谢爸。”

外公点点头,叹口气,拉上外婆,回去他们的卧室。

我爸妈都不说话,静悄悄地去收几乎没什么人吃过的早点。舅舅去洗澡,舅妈先是拿了舅舅的换洗衣服出来,还没走到浴室门口又尴尬停在半路,还是我妈把衣物接过去交给舅舅。我听我妈跟舅妈说:“小冰,一起去买菜好不好?”舅妈答应了。

我妈和舅妈前脚出门,我爸在房间里徘徊两圈也闷头出了门。我坏心眼地猜测,我爸大概是担心街上有两个女人打起来的画面。不消片刻,整个大客厅就清洁溜溜只剩我一个,我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听浴室里传出来的水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没有。

“咏哲,你还好吗?”舅舅用大毛巾擦着他的头发,走过来问我,“你看起来像个受伤的小动物。”

我用老招式应付,“昨天晚上做噩梦,没休息好。”

舅舅在我面前蹲下,看着我的眼睛,“丫头,不要跟长辈撒谎。”我不吭声,舅舅突然跟我道歉,“对不起,舅舅这么做,会不会吓到你,让你对婚姻失望?”

舅舅的道歉,令我鼻腔酸涩,我知道他背负了压力,在这个时候还顾及到我,实在是……所以我连连摇头,“不会,真的,舅,我觉得你很勇敢啊,你让我觉得,以后想结婚,就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是真的吗?”舅舅用手摸摸我的头,笑了,“不愧是我的小天使,好了,你看电视吧,舅舅去换衣服。”“你还要出去吗?”我问舅舅

“是啊。”舅舅的声音从他卧室传出来。

我想到廖书伟,等舅舅换身清爽的衬衣牛仔裤出来,我凑上前小小声询问:“廖老师好吗?”

“还好。”舅舅说,忙着低头翻几张CD,我站在他身边,寻思着要怎样措辞,才好把自己想让他带我去看看书伟的意思表达得不那么直白,但又很清楚,“要不要去看看你的老师?”舅舅找好CD,偏过头问我。

咦?老天爷掉馅饼了,我好像没有理由不答应。

我记得有听小舞常哼一首歌,有句歌词说:“每次见你,都像是第一次。”以前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写词的人有点矫情,现在却是觉得,好像是这样,每一次去见书伟,都像是第一次,那种百味杂陈的期待与兴奋,和小小的甜蜜幸福感,都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棒,活着很棒。

和舅舅先是去买了一堆的肉菜水果之类的东西,我们坐车没回学校的教师宿舍楼,而是前往华山路,舅舅说,书伟家住这边。我奇怪,“不是说住在陈妮家隔壁吗?”

“那栋房子卖掉了,装修一下也只是为了卖个好价钱,这边是他家的老房子。”舅舅说。

华山路边绿阴成行,梧桐树高大的树冠波浪样在我头顶起伏,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微微起着波浪,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回家。

廖书伟家的旧房子真的很旧,假如可以再旧一点,都够拿来拍《倩女幽魂》了。不过,再旧仍然是两层的独立小楼,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有这么大栋房子怎样都是件可以拿来炫耀一下的事情,不过我好像从来没听他说起过。房子前围着道青砖的矮墙,墙头上爬满茑萝,黑漆门边挂只绿色的,油漆有点剥落的旧信箱。进得门去,院子里种着几棵花树,打理得是葱茏茂盛,一株桂树花串累累,幽香四溢。厅堂没关大门,掩着一帘纱门,只听到里面笑语琳琅,是陈妮的声音。

舅舅进去问:“笑什么呢?就听你一人的动静了。”

陈妮先跟我打过招呼,再扬着张白纸笑说:“我问书伟为什么这段时间这么烦,进医院吊点滴就像进食堂吃饭似的,是不是感情上太受伤了。他就给我开了张验伤报告,说自己心脏有问题,七级灼伤,****骨折……”

我没留心陈妮的话,只管看廖书伟,他从来都不晓得,他是我握在手里的希望,他迟迟不对我伸出他的手掌,苦死了一直等着他的我。他脸色苍白近乎透明,见到我很意外的样子,“咏哲,你怎么有空过来呢?喔,你第一次来,我叫钟妈给你弄点好吃的,你先坐。”招呼完我扬着喉咙叫钟妈。

我费了点时间弄清楚廖书伟家的背景,他家解放前是纱厂大亨,当然,后来家道一定是没落了。没落的贵族虽然不复往日辉煌,非常岁月也曾熬过一些苦日子,不过,总是熬了过来。华山路的房子就是家战前住的老屋,钟妈则是从他母亲家陪嫁过来的,一直也没结婚,照顾廖书伟从小到大,对廖书伟是少爷前少爷后的唤着。坐在古色古香的大屋子,听钟妈和书伟的对白,活脱脱进了时光隧道,走回三十年代去。我怎么也料不到,这位从小翻着妈妈首饰盒子里的珍珠翠玉当玩具玩,活在高档香水和成套成套的古书里,金堂玉马的公子哥儿,也能在生活里处处表现得如此随意平和。

“钟妈手艺不错,”廖书伟尽心招待我,“她煮的冰糖藕味道也很好,你要尝尝。”

吃过零食后我们都在厨房帮忙弄肉弄菜,准备包饺子。手里忙着,边听钟妈讲些廖书伟小时候的故事。包饺子是舅舅提议的,可事实上摘菜剁肉的功夫全交给钟妈和我做,连陈妮都用她那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下厨剥香葱,他自己却窝在客厅和书伟拿一只旧锁,练怎么用发夹开锁,说练好了就当江洋大盗,有这手艺不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太可惜了。每次,看舅舅和书伟两个人在一起,都开心得像个孩子。等到调馅料的时候,舅舅出马,一堆人,会包的不会包的,齐齐围着面案,包出各式各样,面孔长的丝毫不见配合度,各自任意发展个性的饺子。我听书伟和陈妮讲起,去年,本来舅舅学会了包饺子,想回公寓弄了与书伟一起享用的,正好我爸找去,提起回国的事情,所以,这顿饺子,舅舅和书伟到现在才吃上。这个小故事,听着倒是平淡温和的,不知怎么,我就觉得心寒,我并不那么喜欢,书伟和舅舅对这饺子表现出情有独钟的样子。

有了饺子,陈妮还嫌不够,埋怨舅舅小气,不肯带酒来。舅舅说书伟反正也不太能喝,大家有可乐还不一样?陈妮不肯,“不行,我有好几年没和你们两个过中秋了,说什么也得来点酒意思一下啊。等着我,回来再煮饺子。”说完,自告奋勇去买酒。

趁着陈妮出去的空当,我烧开水,钟妈说去洗把脸,我一个人在厨房整理东西,听舅舅和书伟在客厅聊天,他们好像是在讨论电影频道放的一部老片,声音隐隐约约的,其实也听不怎么真切,我纯粹是享受他们的存在,存在于我身边,存在于我的空间,存在于我的心境的那一种满足感。

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院子里的桂花树实在是漂亮,我记得客厅的那套黑漆茶几上有只青花的薄胎瓷瓶,剪几只桂花来插应该还蛮应景的吧?想去找书伟要把剪刀,进得客厅,见他与舅舅睡在沙发上,舅舅以比较正常的姿势坐着,书伟躺着,可能是为了躺得舒服点,书伟的头枕在舅舅的腿上,而舅舅的手握住书伟的手,暧昧地搁在书伟的胸口。他们两个睡得很熟,舅舅的额角,还有一道面粉的痕迹,记录着刚才大家一起包饺子时的快乐,可我,就这么一瞬的工夫,却觉得物是人非了。

没有两个情同兄弟的男生,会这样靠在一起看电视的,这我很清楚,能这样亲昵地靠在一起的两个人,被定位为伴侣。风轻快从一边的窗户穿到另一边窗户,空气里混合着桂花的清香,肉菜的浓香,还有开水沸腾过的味道,窗户边的白窗纱,在风里轻轻摇晃,院子里,洒落着被树枝剥离成一块块一团团的阳光。今天的天气,不冷不热,好到没话讲,可是我,却觉得被摒弃在世界的外面,被丢去了北极圈,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发着冷,那种寒冷,从我的脊梁渗出,直扩散到四肢百骸。

我得离开这里,不然我一定会哭叫出来。我勉强运作着自己仅剩的可怜理智,想找张纸片留言说自己有事情需要离开一下,其实我干吗要留言呢?谁会理会我?当然,当然,我只是要找点时间给自己喘息一下,不然我要憋死了。客厅里没有纸笔,我脚步虚浮走进书房,书伟说过,那个开着门的房间是他的书房,我冒冒失失走进去,书桌上摊着纸笔,表面的一张白纸上,触目惊心划满一个名字,家明,家明,家明……最让我惊奇的是,这家明两个字还委实熟悉,倒像是看了千百遍一样。

我闭闭眼睛,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抖,深呼吸,张开眼睛,挪开写满舅舅名字的纸片,下面是个相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斯文少年,托着下巴的手掌遮住嘴唇,面貌清秀,两道眉毛尤其端正,他有双安静温和的大眼睛,带着点魅惑的表情对着镜头,相信替他拍照的人,是他很喜欢见到的人。这个男孩子,绝对是书伟,相片的背景,也很是熟悉,假如我没记错,那是舅舅高中读的那所学校的小礼堂。我记得礼堂前有棵很高大的樟树,现在,那棵樟树的模样清晰地印在相片里。我小心抽出相片,翻看相片的背面,上书,家明摄于*年*月*日,推算日期,那应该是舅舅上高二的时间,舅舅读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书伟的吗?他们到底认识多久?这样亲昵地握着手有多久?我简直要晕倒了,额上冷汗涔涔。

我把相片塞回原处,没了看其他相片的勇气与好奇心。

但随即又被另一张相片上的一行小字吸引了。

那是张结婚照,很老很老的旧相片,相片里有对漂亮的男女,相片上的小字写着,钟曼芬与廖远帆新婚摄于……钟曼芬?!

我如遭雷轰,那个与舅舅做了多年笔友,一直被我当成是舅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钟蔓芬?竟然在这里?对,不就是在这里吗?华山路,钟蔓芬,这个钟曼芬,是廖书伟的母亲?想起以前我妈和外婆说,很不喜欢钟蔓芬的名字,像三十年代的小明星。我有想大笑的冲动,笑话,这是个天大的玩笑!

我没笑,也没哭,更没留字条,我背好自己的挎包,悄悄离开华山路那栋房子。顺着路走,见到公车,我就上车,然后随便让公车把我带到任何地方去。途中接舅舅的电话,我很冷静地告诉他,有同学约我出来。我记得我还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不能陪他午餐了。我曾经很讨厌撒谎,觉得撒谎是件无比艰巨的事情,但我发现,人在某种情绪下的时候,撒谎不但不困难,根本就是本能反应。

我能够比较清醒地想事情,还是在公车上,那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一段时间。找回自己的意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书伟,不是我的,他从来不是我的。他不爱我,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我输在性别,输给舅舅,我的舅舅,我最爱的亲人。这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荒唐得我连眼泪都掉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