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生自然的人爱他的孩子, 一个有教养的人定爱他的父母。
———林语堂
到录取通知书那天, 他和父亲正顶着毒辣辣的太阳, 在夏地里拔草。 邮递员在地头停下车, 大声喊他的名字。 父亲把手在裤子上擦擦, 走过去, 接了信, 拆开, 看两遍, 对折, 装进口袋。 父亲对他说, 你考上大学了。 然后蹲下身子, 接着拔草。
那天他和父亲表现得都很平静。 尽管他们都知道, 那一纸录取通知书, 对他的将来, 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晚上, 父亲拿出一沓钱。 父亲说就这么多了。 家里的, 还有亲戚的……能借的, 都借过了……还差几百块, 你自己想办法吧。 他红着眼说那我不去了。 父亲瞅瞅他, 没说话,他给自己卷一根纸烟, 静静地点上。 烟雾缭绕中, 父亲盯着那张展开的录取通知书, 表情卑微并且虔诚。 许久, 父亲抬起头, 说, 明天,去山上捉蝎子吧。
村后有山, 山上有蝎子。 捉到蝎子, 晒干, 拿到县城的采购站, 大一点儿的能卖两毛钱, 小一点儿的能卖一毛钱。 几年前, 闲时捉蝎子, 是很多村人重要的收入来源。 可是他算了算, 即使捉到的全是大蝎子, 也得一千多只才能凑够学费。 离开学的时间已经很短, 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父亲说, 我帮你去捉。
那个夏天, 他和父亲拿着镊子和竹筒, 爬遍村后所有的小山。 他们起早贪黑, 捉到几百只蝎子。 笨拙的父亲几次被蝎子蜇了手。 幸亏那些蝎子毒性不大, 否则, 父亲将在那个夏天里, 死去多次。
离开学只有三天, 父亲去了县城。 路很远, 父亲天不亮就动了身。 那天他等在家中, 坐立不安。 他不知道他和父亲花一个夏天捉到的蝎子会不会变成钞票, 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踏进朝思暮想的大学校园。 他想, 假如他不能够继续学业, 假如他不得不像他的父辈那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那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父亲回来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他把目光急切地迎上去,却不敢问。 父亲朝他笑笑, 说, 一切顺利。 父亲松开紧攥的手———几张钞票早已被汗水濡湿。 他接过那些钱, 再也不敢松开。 仿佛, 只要一松手, 他的大学梦, 就会突然破灭。
校园生活是紧张和快乐的。 他省吃俭用, 把所有精力全用到功课上。 他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报, 第一年, 他就得到了最高的奖学金。 可是生活并没有真正变得轻松———他必须吝啬地对待每一分钱。
大学第一个暑假, 他几乎是在家乡的山上度过的。 他和父亲拿着镊子和竹筒, 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找。 经验帮助了他们, 那年暑假, 他和父亲捉到更多的蝎子。 仍然在他开学的前几天, 父亲拿着那些蝎子, 去了县城。 他仍然在家里等着父亲。 和第一次不一样, 这次, 他有了莫名其妙的兴奋。
父亲带回来更多的钱。 这很正常——因为这次蝎子的数量更多, 个头更大。 父亲把那些钱递给他, 倚着门, 轻轻地喘息。 他发现父亲脸色苍白。 他问您不舒服么? 父亲朝他笑笑,说, 没事, 走得急了。 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更加拥挤。
第二年暑假, 他仍然急切地奔回家, 然后拿着镊子和竹筒, 和满山的蝎子们捉迷藏。 他认为那不是蝎子, 那是可爱的钞票, 那是他的希望和他灿烂的前程。 他对父亲说, 物价上涨这么快, 这蝎子, 也该涨价了吧? 父亲说可能吧, 也许今年会涨价。 他说如果今年能卖更多的钱, 您买件新衣服吧? 父亲说别。 你都留着……出门在外, 不比在家。
他的记忆里, 好像父亲从没有买过衣服。 从他记事那天起, 父亲就轮换着几件破旧的衣服穿。 后来他长大了, 父亲就穿他不能再穿的衣服。 父亲长得瘦小干枯, 现在, 即使穿他的衣服, 也是宽宽大大, 不成比例。 父亲身着他的运动服、 衬衫、 肥大的裤子、 露了脚趾的运动鞋……父亲穿着他们下地、走亲戚、 去山上捉蝎子、 去县城的采购站……他想, 父亲真的需要一身体面的衣裳。
可是父亲还是没为自己花一分钱, 尽管这一次, 他带回来的钱更多。 他说蝎子真涨价了, 大的四毛一个, 小的两毛一个。 父亲苍白着脸, 倚着门框剧烈地喘息。 他扶父亲在炕头坐下。 他说, 如果明年我们还捉蝎子, 我去卖吧。 父亲说不。 你不认识采购站的人。 会卖亏的。 父亲把钱一张一张地展开。 每一张, 都让他的眉头轻轻舒展。
第三年暑假, 他带回来一位同学。 同学是城里的, 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山。 其实那时, 他已经在城里做着一份家教——星期六和星期天, 每天三小时。 做家教赚来的钱, 给他的学业,派上很大的用场。 可是他仍然要捉蝎子。 捉蝎子, 好像已经成为他的乐趣和习惯。 尽管因为农活太忙, 父亲去捉蝎子的次数很少, 可是他和同学还是捉到了更多的蝎子, 数量几乎达到前几年的总和。 快开学时, 他把蝎子拿给父亲看。 父亲说怎么这么多? 他说可能因为今年天旱吧, 蝎子格外多……再说我已经有了三年的捉蝎经验……再说还有同学的帮忙……父亲笑一笑。 父亲说, 好, 明天, 我再去县城。
从县城回来的父亲, 突然在他面前摔倒。 摔倒后的父亲想赶快爬起来, 可是没有成功。 父亲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和露出脚趾的运动鞋, 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吓傻了, 忙扶父亲起来。 他说您怎么了? 父亲说没事, 跑得急了……今年的蝎子最多, 个头最大。 钱, 当然也卖得最多。 父亲在他面前掏出那些钱, 一张张地数, 一边数一边骄傲地笑。 父亲的脸上全是汗水, 那汗水沿着深深的皱纹, 慢慢往下流淌。 他想如果明年还捉蝎子的话, 说什么也不能再让父亲去卖。 这么远的山路, 父亲已经吃不消了……也许, 父亲真的老了。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 他带回一个令父亲振奋的消息: 他的工作提前找到了, 毕业后就能去上班。 是白领, 是一家很有名气的公司。 这等于说, 几个月后他就将领到一笔可观的薪水,从此过上体面的生活。 那天父亲非常高兴, 他请了很多乡亲,在院子里摆了酒席。 他说他的儿子将要成为一名白领, 将要在城里扎根。 其实父亲并不知道白领是什么意思。 或许他认为,那是相当于村长级别的干部。
他还是上了山, 带着他的镊子和竹筒。 他想再捉些蝎子,卖些钱, 给父亲买一身像样的衣服。 父亲说今年别捉了, 你都要毕业了, 家里也不缺钱。 他说当玩呢。 父亲想了想, 说, 那等你捉得多了, 我再去县城。 他说, 行。 可是他哪能再让父亲去县城呢? 那天, 他背着父亲, 带着一个夏天的劳动成果, 偷偷跑去了县城。 他想, 这或许能给父亲一个惊喜。
他找到那个采购站, 将一大包蝎子推上柜台。 他自豪地说, 全是大个头的……我想都应该四毛钱一个。 柜台里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说, 我们早就不收蝎子了啊……收蝎子?
十年以前的事吧? 他愣住。 他说怎么可能? 我父亲年年来卖蝎子啊! 男人说真的不收了, 已经好多年了。 他仍然不相信。 他认真地向男人描述父亲的样子。 他发现自己必须用上很多诸如“驼背” “白发” “瘦黑” “咳嗽” 等词, 才能把父亲描述得准确。 终于, 男人回忆起来。 他说是有这样一位大伯。 四五年前吧, 有一天, 他拿了一包干巴巴的蝎子来卖, 我告诉他不收蝎子了, 可他就是不走。 他说他一定得把这些蝎子卖掉, 因为他的儿子, 需要这些钱。 因为这些蝎子, 是他儿子的最后机会。 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上午, 就差给我们跪下。 实在没有办法, 我告诉他, 离这儿不远, 有个地下的血站, 如果他愿意, 可以去卖血。 我认识那里的血头……我可以帮他介绍……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听, 感觉无限痛苦和悲伤。 他想起父亲苍白的脸和满头的汗水, 心里痛骂着自己的迟钝。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靠卖掉自己的血来帮他完成学业, 而他, 竟然一无所知! 他还自作聪明地想到了蝎子会涨价! 他还拉来同学帮他捉更多更大的蝎子! 当他兴高采烈地把一只只蝎子放进手里的竹筒, 事实上, 那不是蝎子, 那全是父亲一滴一滴的鲜血啊!
他想, 其实正是他, 逼迫了自己的父亲, 继续为自己卖血。 而父亲, 竟默默地配合着他, 天衣无缝地表演。 想到父亲穿着他破旧宽大的衣服站在血站苦苦哀求, 他禁不住流下眼泪。
……男人问他, 你哭什么? 那个老伯, 是你什么人?
他挺挺身子, 他说我是他的儿子; 他, 是我的父亲……
那天他很晚才回家。 他捧给父亲一件新衣, 他说, 这是我给您买的。 父亲说你哪儿来的钱? 他说, 我在县城的采购站,卖掉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蝎子……
父亲有些尴尬和惭愧——他明白儿子知晓了全部。 他们坐在饭桌前吃饭, 两个男人, 沉默了很久。
突然父亲抬起头。 他说我去卖血, 是应该的, 因为我是父亲, 我为的是你的学业和前途; 可是你去卖血, 却只为给我买一身新衣服, 这值得吗?
他扔下筷子, 握紧父亲的手。 他说值得。 当然值得。 我去卖血, 不仅仅因为, 我想给您买一身新衣。 还因为, 我想知道, 当那根粗粗的针头扎进身体, 有多痛, 就有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