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是一生的付出。
———小托马斯·沃森
回忆中, 1994 年和 1995 年两个年份令我挥之不去。
因为那段时间, 我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不是偶尔没有饭吃, 而是几乎天天吃不饱。
那时我刚刚毕业, 满怀着自以为是的豪情, 一个人跑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在几经用工单位的拒绝后, 我终于在近郊找到一份安装铝合金门窗的活儿。 那是个很小的工厂, 没有伙房,住宿舍的也仅是我一个人。 宿舍就是工厂的库房, 堆放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只是在靠窗的位置安放了一张床。 这种地方, 当然是不允许生火做饭的。
一日三餐只能在外面对付。 街头的饭摊、 肮脏的饭馆、 卖大饼稀饭的流动小贩, 都是我经常光顾的对象。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买一包方便面, 往里面倒一包咸菜, 再拿开水一冲, 就全当做了一顿饭。
工厂不景气, 有时一连三个月不发一分钱, 这样我就常常连方便面也吃不上。 那时对付饥饿的办法就是多喝水, 给自己制造出一个很饱的感觉; 如果赶上有客户请客, 我就会猛吃一顿, 试图锻炼出牛一般的胃; 更多时就是忍着……没办法, 只能忍着。
我忍了两年。
其实我完全可以回老家去。 乡下的生活苦是苦些, 但可以顿顿混个肚儿圆。 但是我不想回去。 确切说是不敢。 我怕终成那些父辈, 一辈子困在某一处山坡, 赶着成群的牛羊。
那段时间, 基本上每个周末, 我都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电话亭就在宿舍的门口, 是厂长夫人所开。 作为发不上工资的补偿, 她允许我可以先赊账。
给家里打电话, 成为我最大的负担。 这负担不是经济上的, 而是心理上的。 说什么呢? 当然要挑好的说。 可是那两年里, 我的生活中, 还有可以拿出来招摇的事吗? 是的, 招摇。
儿子可以在父母面前招摇, 那是一种幸福。
甚至, 哪怕有一点点可以让父母稍稍欣慰的理由, 我都可以放大一百倍说给他们听。 可是, 有吗?
还好吗? 父亲说。
还好。 我说。
还在那个厂?
是的。
在外面小心点, 不比在家……
知道了。
晚饭吃了吗?
……吃了。
什么?
馒头……还能吃什么……当然是馒头。
菜呢?
……酸辣白菜……还有拌黄瓜……豆腐乳……就这些。
能吃饱吗?
能的。
真的能?
真的……
匆匆挂断电话。
其实没有晚饭可吃。 也没有午饭。 更没有早饭。
我知道父亲并不相信。 他的话中, 透露出父亲对儿子的无可铭状的但却是深入骨髓的了解。 我恨自己蹩脚的极不成功的表演。 有时候, 我真想问一问我的父亲, 我怎么说, 您才肯信呢? 您告诉我, 父亲。
我骗了父亲两年。 我知道他不信。 有时候回家, 父亲会以种种理由塞给我钱, 有时是几十, 有时是几百。 这些理由中,唯独没有让我吃饱饭。 他从来不会揭穿我。 事实上, 他也在用蹩脚的极不成功的表演, 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我的自尊。
两年后, 一个外资企业招收服装设计。 我去了, 被破格录取。
那天我给父亲打电话, 我告诉他我换工作了! 我成设计师了! 我也是白领了!
父亲沉默了好久。 后来他淡淡地问我, 晚饭吃了吗?
我说吃了。 真的吃了, 以后我不用挨饿了!
真的吗? 父亲说。
那一刻, 电话这端的我, 几乎想给父亲跪下。 我知道父亲仍然在怀疑。 他仍然以为我在骗他。 他仍然认为我吃不饱饭。
我告诉他, 我真的吃过饭了。 公司里有免费的一日三餐, 我以后, 真的不必再挨饿了。
是真的吗? 父亲仍然问。
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海边, 喝了很多酒。 那天我醉得很厉害, 哭得一塌糊涂。 心中, 我一次次地问着自己的父亲, 怎么说, 您才肯相信呢?
怎么说,您才肯信? 父爱同母爱一样的无私,他不求回报;父爱是一种默默无闻,寓于无形之中的一种感情,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
———高尔基年前, 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 每天负责收取供暖费。 我们这座北方小城, 到冬天, 家里如果不通暖气, 似乎连空气, 都能结成坚冰。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仿佛秋天刚过一半, 就到了隆冬。
那个下午, 在窗口前等待交费的人, 排成长龙。 我注意到一位男人, 总是在轮到他的时候, 就站到一边, 独自呆一会儿, 似乎后悔了, 再从队尾排起, 等再一次轮到他, 却又站到了一边, 呆一会儿, 再一次回到队尾。 好像, 他想跟我说什么, 却总也开不了口。
临下班的时候, 整个交费大厅, 终于只剩下他。 我问您要交费么? 男人说, 是交费, 是交费。 声音很大。 很突然。 语速夸张地快。 似乎一下午的勇气和力气, 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问他家庭住址, 他急忙冲我摆手。 不忙不忙, 他说, 先麻烦问一下, 能不能只交八天的钱?
我愣住了。 心想, 只交八天的钱, 开什么玩笑?
他急忙解释, 我知道这违反规定, 我知道, 供暖费应该一次交足四个月。 可是, 我只想交八天的钱。 你们能不能, 破个例, 只为我们家, 供八天的暖气?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 已经满脸皱纹, 包括嘴角。 那些话便像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 每个字, 似乎都饱经了风霜。 苍老且浑浊。
可是为什么呢? 我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 男人说, 我和我爱人, 下岗在家, 还要供儿子念大学, 没多余钱交供暖费的。 ——其实不交也行, 习惯了,也不觉得太冷。 可是今年想交八天, 从腊月二十九, 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 一冬都熬过了, 那几天又为什么要供暖呢? 因为过年吗? 我问。
不是不是。 男人说, 我和我爱人, 过年不过年的, 都一样。 那几天通暖气, 因为我儿子要回来。 他在上海念大学……
念大三, 两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 打工忙,还是读书忙。 不过今年过年, 他要回来……写信说了呢, 要回来……住七天……要带着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 我见过照片, 很漂亮的闺女。 男人慢吞吞地说着, 眉毛却扬起来。
您儿子过年要回来住七天, 所以您想开通八天的暖气, 是这意思吧? 我问。
是的是的。 男人搓着手, 有些不好意思。 他回家住七天,我打算交八天的暖气费。 ——家里太冷, 得提前一天升温, 否则他刚回来, 受不了的。 ……我算过, 按一平方每天一毛钱计算———是这个价钱吧今年——每平方每天一毛钱, 我家五十八平方, 一天是五块八毛钱, 八天, 就是四十六块四毛……错不了。 男人从口袋里, 掏出一小撂钱, 推给我。 我数过的, 男人说, 您再数数。
我盯着男人的脸。 男人讨好地冲着我笑。 又怯怯的。 那表情极其卑微, 为了他的儿子, 为了八天的供暖费。
当时我极想收下这四十六块四毛。 非常想。 可是我不能。
因为不仅我, 连供暖公司, 也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于是我为难地告诉他, 我得向上面请示一下。 因为没有这个先例。 这件事, 我做不了主。
那谢谢您。 男人说, 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我和我爱人倒没什么, 主要是, 我不想让儿子知道, 这几年冬天, 家里一直没通暖气……
我起身, 走向办公室。 我没有再看男人的脸。 不敢看。
最终, 公司既没有收下男人的钱, 也没给男人供八天的暖气。 原因很多, 简单的, 复杂的, 技术上的, 人手上的, 制度上的, 等等。 总之, 因为这许多原因, 那个冬天, 包括过年,我想, 男人的家, 应该冷得像个冰窖。
后来我想, 其实这样也挺好。 当他的儿子领着漂亮的女朋友从上海回来, 当他发现整整一个冬天, 他的父亲母亲都生活在冰窖似的家, 也许, 那以后, 他会给自己的父母, 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