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族人。
那日我随阿爹去龙洞外的盐水河边捕鱼。河水刚过膝边，不算太湍急。待阿爹下好渔网，我便卷起裙边想要到河里帮忙赶鱼。可阿爹却不同意。他说龙洞外面的河水没有龙王爷的庇护，被水里的毒蛇咬伤了定会丧命。
我托着腮帮，百无聊赖的坐在岸边看着阿爹忙碌。到收网时才赶过去把撞上网的鱼儿收到竹篓里。
这是我头一次出龙洞，却是这么无趣得紧。早知道就不要吵着跟来了，留在屋里和阿妈、小妹采桑喂蚕都比这有趣得多。都说盐水旁的驿道时有外族人赶路经过，可过了这么半日，我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我看着眼前河水里的渔网，心里想着那些外族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这时听见阿爹叫道：“采青，收网！收网！”
我回过神来，见渔网上寥寥几只小鱼在上面挣扎着，阿爹却从上游赶过来，他身后不远处，一叶小舟顺着河流的方向缓缓驶来。
原来是来了船。不及细看船上的是何人，我同阿爹迅速的拉回渔网。这渔网可是我们家的宝贝，不能让船给蹭破了去。
阿爹拾掇着网上的鱼，我抬眼往那小舟看去，不由呆住。
他立在船头，负着双手，一身银灰色的长衫在风中轻摆。那张脸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一张脸，是白皙而干净的。英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刚要勾起一丝笑意，却在触到我的脸时僵住。他眼中晃过一丝讶异，微眯着双眼看着我。
河水湍湍，小舟静止不动，我们相互对望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壮士莫是赶路的罢？”阿爹收拾完，走到他面前朝他一拱手道：“驿道在山前分了岔，离了这河往北去了。您若是急着赶路，怕是得弃舟而行了！”
河水通向龙洞，而洞里，就是我们的山寨了。他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向阿爹道：“在下非为赶路，实为探幽访胜而来。闻听龙洞奇景天成，便想一观，多有叨扰，还望先生见谅。”
阿爹看他一身文士打扮，说话也文绉绉，便笑道：“不打扰！不打扰！贵客来到我们这个小山寨，欢迎得紧，只是我还有这生计活没有做完，不能送你进去。”回头对我道：“采青，送这位壮士进去罢，记得走旱路！”
我应了一声，定定的看着他。他微笑着让船靠岸，跳上来，向阿爹作别，随我往龙洞走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到得洞开，我转过身，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汉人罢？你从哪里来？”问罢便低下头去。
等了半响没有回音。我诧异的抬头，看着他怔怔的模样。他回过神来，点头答道：“昆仑山。”
昆仑山！那不是郜爷爷口中神仙修炼的地方么？怪不得我觉得他俊逸非凡呢。
我领着他从旱洞中穿过。一一介绍洞中的景色给他瞧。他默默的听着，不时“嗯”一声。
快出洞口时，我停下来道：“要是你下次再来，我便请寨子里的好手帮你撑船从水洞中过去，那里面的景色可比这个美得多了！”说罢脸上一红，自己心中竟想着他来第二次？
他摇摇头，依旧笑道：“有你陪着，看这样的美景，已经足够！”
我的脸定是红得可以烤鱼了。亏得洞中光线太暗，他应该没有看见的罢。
走出旱洞，我指着对面半山腰处的竹林道：“那便是我们寨子了，我领着你道我们家吃茶可好？”
他轻声道：“下次吧。能去那座楼里看看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大惊失色。那个禁戒一般的土司城，是我们一般百姓所不能靠近的。
看着我瞬间转变的表情，他似乎明白了。柔声道：“那便不去了吧。只是，如果没有那个楼，你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罢？”
没有土司城？怎么可能，那里面住着的，是世袭了几十代的土司啊。他们霸占沃土良田，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如何会消失呢？
不过如果真的没有土司，那真是寨民们的福气了。阿爹也不用冒着被龙洞入口处河水吞噬的危险，去洞外打渔了。想到此处，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道：“如果我帮你赶跑了他们，你要怎么谢我呢？”
几天后，我在喂蚕时想到这句话时，屋外锣鼓声震翻了天。我同阿爹抢出们去看，见寨中男女老幼全着盛装，往山下赶去。领头的寨主仰头看着我们，叫道：“快去土司城，土司被赶走啦！”
待我和阿爹感到土司城时，便见他站在九进堂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着的蒙面黑衣人旁边，朝我淡淡的笑着。
我随着众人跪倒，向坐着的那个黑衣人磕头拜谢，眼睛却看着他。
“如果我帮你赶跑了他们，你要怎么谢我呢？”
那便是付出性命也甘愿的罢！
人潮散尽后，我悄悄来到大厅旁，等待与他见面。
厅中传来争吵，一个声音道：“把这些土家人赶尽杀绝，让巫门驻此，也便清净了！”
冷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赶尽杀绝”四个字震得我屏住呼吸。
“教主，万万不可！若杀光此地居民，比引起外界揣测，引来正派人士介入怕是于我们不利。况且这些夷民不会武功，对我们不构成威胁，反是我们的一道天然障眼墙！”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定，即使说着这么不堪入耳的话，也还是让人觉得的确如此。只是，每一个字都像针一般扎进我心窝，痛得我没有了力气。生平第一次听到的谎言，竟是如此伤人！
原来，赶走土司，是有充分的原因的。不是为我，不是为我们，是寻一个有着天然障眼墙的清净之地。
“谁？”那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我缓缓走到大厅中，对上他诧异的双眼。
一道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我闭上双眼等着那无从躲避的一掌。
如果死能忘记刚刚听到的一切，那么，我愿意就这么死去。
手掌重重的拍到胸口，却不是我的。我睁开眼，看见他挡在我面前，向那黑衣人跪下道：“教主手下留情，这是我新收的弟子！”
黑衣人打量了我一番，冷哼一声道：“长得真像！看来你还是忘不了！”一拂袖，转身离去。
他转身望着我，嘴角残留一丝血迹，微皱的眉头仿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我这个夷民怕是不配做你的弟子罢！”我的声音冰冷。没有看他一眼，缓缓向山下走去。
次日我便病倒了。阿妈说是土司城招风，我感染了风寒。但我知道不是。阿爹还是背上药篓去山里采药去了。回来时让阿妈煎了一味药亲自端到我床前，他眼光闪烁，欲言又止。
我看着阿爹爱恋的眼神，不忍他们太过担心，便接过喝了那药。许是药的作用吧，我沉沉睡去。
朦胧间听见争吵的声音，夹着阿妈的哭声和阿爹的叹气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想起来，可是浑身无力，眼睛也像有千斤重般，怎么也睁不开。
待到四周安静下来时，我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还是他。
他依然笑得那么淡然，柔声对我说道：“你是葬礼已经举行过了。现在，你不是牟采青，是我的柳青青。”
一瞬间，我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阿爹端给我的，不是治疗风寒的药，而是让我昏迷的药。土家寨里的牟采青已经死去了，剩下的这个，是他的玩具。
心像掉进了冰窖里，没有了一丝温度。如果被别人骗我会病一场，那么被家人欺骗甚至遗弃的我，该怎么办呢？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他引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我不要遇到他。
土司城里有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女孩。那个黑衣人在她们中挑选出来一些，送到某一处地方。
他嘱咐我每日里在房间里呆着，不要被教主看见。可是我偏不。
我主动请求要加入。黑衣人同意了。我看着他眼中划过的一丝忧伤，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可是很快，我便知道了这个报复的代价，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阴冷潮湿的地宫中，我和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相互依偎着。四周是同伴们已经化为血水的尸体。我们怀中都有一个吞噬我们热量的怪虫，我们要让它吸够精血才能出去。
“如果你能够出去，你最想见到谁呢？”那个比我小一些的女孩在我怀中哆嗦着问道。
如果能够出去。
如果没有要求来这里。
如果没有遇见。
如果。
怀中一直带着的两个荷包被我拿出来，递到她手上。
“如果你能够出去，请帮我把这两个荷包，一个给我小妹，一个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