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爱你呢。
“我把刚学会的一句酸话用上了。
她吃惊地盯着我,眼睛瞪得溜圆,眼角上一片皮肤绷紧,皱纹浅了一些,显出了纹底的灰白皮肤。
“算了吧,你别用这样的话来膈应俺了。
“她顿着脚说,“快走吧,我脚冷。”
“这样的季节,你怎么穿凉鞋?”
“怕臭了脚!”
过了小桥,有两条小路通往村子,一条向东南;一条向西南。向西南的通向她现在的村子;向东南的通向她的过去的、也是我的现在的村子。(世间多歧路,人生也多歧路。十字路口学问大,文学家对此可以无病呻吟,哲学家可以对此大发议论,我可以对此信口开河,来完成命题作文《我怎样走上文学之路》)
灰白色的小路,一条通往西南,一条通往东南。一条通往她的家,一条通往我的家。她说:“到俺家落落脚吧,俺那口子,不会说话心里明白,佩服得你不得了,我把你带回家去,吓唬吓唬他。”
我犹豫了片刻,说:“不啦,今天就不去了,等过了年,我一定给你去拜 年!”“不去拉倒,谁还敢指望你去拜年,贵人不踏贱地呢!”她说完,挑起水桶就走了。她根本没有回头。我看到她那包裹在肥大的棉袄棉裤里的纤弱腰肢活泼地扭动着,听着扁担钩子和水桶鼻子摩擦出的吱吱咯咯的声响,看着沿着从她的塑料凉鞋中露出的通红的脚后跟一点点伸长的灰白的小路,听着她渐渐远去的粗重的呼吸声,嗅着她留在我身边的那股子村妇特有的热烘烘、臊乎乎——闻惯了很亲切 ——的气息,猛然想起当年光着屁股徜徉街头,遍身泥巴捞鱼摸虾,皮开肉绽上树捕蝉,等等一系列往事。几十年的光景一闪而过,犹如赤脚蹚河水,不管你搅起了多大的浪花,人过去了,水也就平了。如果是了不起的浪花,自然也会留在脑海里。面对着这一切,一大段可以写进《我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文字蓦然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你已经扔了二十数三十,再呼“我是青年”的口号时,应该有惶惶不安的感觉了。你已经把一条腿和大半截身体探进了中年的门槛,到了正经八百地执行自我批判的年龄了。你千万不要沾沾自喜,不要被那十几篇狗屁文章陶醉。你这种文章其实是个人就能写。你现在还远远不是谈创作经验的时候,希望你这辈子永远也不要谈什么创作经验。你好好听听人家说什么吧。电影《小兵张嘎》看过没有?那里边有一句台词很好,是八路军警告鬼子翻译官的,说“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所以呀你千万别跟着闹腾。老师让你写《我怎样走上文学之路》,能写就写,实在写不了就算了,我看少写一篇作文老师也不会把你开除了。实在非要写,我看你就写写这个在滴水成冰的早晨穿着塑料凉鞋到河里来挑水的女人吧。去年你回家时,你爹就扯着你的耳朵叮嘱你:“小三啊,你已经将近三十啦,不小啦,该懂一点点事理啦,你难道还要让我担一辈子心吗?你从小就喜欢多嘴多舌,嘴上缺个把门的,你说话不中听,一句话能毒死一个连。渐渐大了,要长点心眼子,话要出口先想三遍,能不说的尽量不要说。无论对谁,都要说好听的话,你难道没听人家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亏就在一张嘴上。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活到老,学到老。人之初,性本善 ……“等等,你说,“行行好吧爹,您不要把这人世间的真理一次全对我说了,让我先把这些消化一下,赶明儿个您接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