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这个是很高的,写作也涉及到一个审美的问题,有一些作家和艺术家,他日常对写作和对自身充满了一种焦虑感,但是他创作的时候,比如说梵高,他在焦虑,在反抗黑暗,但他在用金黄的颜色画的那一刹那间,是有一种精神上的愉悦感的,很快乐,当然他是一种挣扎的快乐。还有的作家,他生活也是很不愉快的,但他写得也很美啊,他不写不愉快的东西,他自己也很痛苦,但他写很美的东西。那你呢?我想你肯定也是焦虑的,你在写惨烈的现状时,获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感?
莫言:我想这是发现的快感,是一种“痛快”,既痛又快,因痛而快。我发现了人可以在不正常的环境下,变得如此残酷。这也是鲁迅所说的人类灵魂的实验室。当然,这种极端的写法,本身也包含着狂欢的东西。
孙郁:与巴赫金关于拉伯雷研究中的广场狂欢相似,那就很有意思了,你既有鲁迅那样的一种传统,又有和鲁迅精神不完全一样的传统。鲁迅是从尼采、克尔凯戈尔、叔本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传统下来的,实际上拉伯雷是另一种传统。
莫言:其实我那时并不了解这些。
孙郁:但这两种传统在你身上兼而有之,所以就显得你的作品是声调多部的,而且很丰富很复杂。
莫言:去年,我女儿要用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研究拉什迪,逼得我没办法,看了巴赫金分析拉伯雷的书,我一看真是感觉相见恨晚,每句话都往我心里送。
孙郁:这是两种完全不搭档的传统,王小波也是走的这个传统的,王蒙他们基本是从苏联的现实主义过来的,那么鲁迅是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脉过来的,鲁迅身上没有巴赫金的这种狂欢,他有黑色幽默。但是鲁迅的传统和你身上的癫狂、戏谑,很奇妙地叠合在一起,有人从这个角度来评论你吗?
莫言:好像有人谈过吧。最早是80年代时说的酒神精神,还有很多人讲过拉伯雷的传统。
孙郁:那你当时没看关于拉伯雷的研究?
莫言:他的书没有看,《巨人传》也没看。去年就是因为女儿做论文,读了巴赫金,真是感觉到相见恨晚,精神上产生强烈的共鸣。鲁迅里面有一些调皮的东西和因素,跟狂欢差不多的,《铸剑》里面那三个头在鼎里边追逐撕咬的场面,我觉得就是属于狂欢的。我们读到这一段描写的时候,没有太多愤怒和痛苦,读者也是获得一种狂欢的快感。
孙郁:巴金在写苦难的时候,他写自己的挣扎流泪,就有很大的痛苦,但你完全没有这样,当然你会有痛苦,但你有一种戏谑在里面。
莫言:刚才你讲到沈从文跟鲁迅是两种不同传统的作家,我觉得鲁迅是用手术刀把遮盖在美丽外表下的东西剥开了。假如有一个疮疤,鲁迅会把疮疤豁开,把脓挤出来,假如是同样的一个疮疤,沈从文会用彩笔把疮疤给遮盖住,涂上一层美丽的颜色。我个人认为沈从文的小说有一种美,但那种描写是一种病态的美,他写沿江两边的妓女啊、水手啊,等等,是一种病态的美。鲁迅的小说就毫不留情,但是他的整个作品里面也有很多非常温馨、伤感的东西。他的《朝花夕拾》,早期的一些短篇,《故乡》等等,跟沈从文确实不是一个审美方向。还有,我觉得巴金的人与文章是很一致的。
孙郁:因为他比较单调,比较简单。
莫言:后来我也发表过一个谬论,我觉得很多作家的人与作品是一致的,有很多作家的人与作品是不一致的,我觉得还是这种不一致的作家,张力更大一些。有的人,你读他的文章,想象到这个人是个什么样子,见面之后,果然就是这个样子,有的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的人格、内心、风格反差越大,这个作家的创造力就越大。当然我不是在说自己,但我是这么认为的。
孙郁:应该是这样。
莫言:鲁迅的文章与人有很大的反差,表现在他作品风格有很多类,他的杂文、小说、散文都属不同的类,但我觉得沈从文小说就一类,无论是《边城》还是《长河》,还是别的早期晚期的作品,都是花开一朵,基本一以贯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