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包括老舍,也没有太大变化。
莫言:我觉得老舍的作品就是一种色彩、一个腔调一直延续到底,没有花开几朵。
孙郁:中国作家我们谈了很多,那外国作家你读得最多的是谁?
莫言:我是个不认真的人,这个没有办法,小时候书少,借了要马上还给人家,所以要快速阅读,后来到了80年代,很多书,读的同时自己也开始创作了,一开始创作,时间的分配上就更多地给予了创作。很多外国作家的书看的时候就感觉很冲动,然后就赶快去写,很难把书从头到尾读完。
孙郁: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读了吗?
莫言:20年前就开始读《百年孤独》,到现在也没读完。到了目前这个年龄,更很难把一本书从头到尾读完了,我特别佩服评论家读那么多著作,有那么大的阅读量,那么认真地在读书,特别是理论著作,我读了后面就会把前面的东西都忘掉,不会像你们这样专业的评论家从头到尾读那么多理论书,然后一二三四地谈出自己的观点来。
孙郁:你对意大利的卡尔维诺好像很感兴趣?
莫言:卡尔维诺早期的小说里面,我觉得有与我的个性相符合的东西,最典型的是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看不见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我觉得他第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写寓言,包括他的很多短篇。
孙郁:我当时看到时说,中国作家这样写的时候就会写得很假。卡尔维诺写得不觉得假,而是很真,这很奇怪。
莫言:问题在叙事者的腔调,后来我看了卡尔维诺整理的意大利童话,他的小说从中汲取了太多的营养,你可以想一想,他的《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都是带有很浓厚的童话色彩。第一,这两部小说都是儿童视角,是一个外甥在叙述他的舅舅的故事,是一个弟弟在叙述他哥哥的故事,另外与意大利民间童话、民间故事的传统之间的血缘关系太明显了,在他整理的意大利童话里,《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故事的原型都有。童话里面经常讲一个放牛娃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突然变成了国王的女婿,一般我们中国的童话到此就结束了,他没有结束,还要加上两句,“这个小子进到皇宫享福去了,可是我,还他妈的在这儿放牛!“哈,讲故事的身份一下子点明了,这里边非常有意思。略萨在写给青年读者的信里面讲到了,一种叙事腔调一旦确立以后,实际上就建立了一种说服力,作家在读者心目当中获得了一种说服力,然后无论你编造的故事离现实多么的远,也会使读者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刚才提到乡村很多口头文学家在讲一个事情的时候,讲得头头是道,比如说,邻村老张家今天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事情,你明明知道他这种讲述已经离真实的事件相去甚远了,但是你依然会津津有味地听下去,而且跟着他的讲述,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或者是忧伤,或者是捧腹大笑,讲述者的身份确定了,你已经认可了,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去追究这个人讲的这个事件的真假,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在讲故事给我们听,然后我们会在他这种讲述的过程当中获得快感。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都是一样的,包括卡夫卡的小说也是一样的。一开始就确定了讲述者的身份、腔调,无论怎么样去描写,你都不会去质疑这个故事的虚假性。卡夫卡的《变形记》在现实当中不存在,但他用这种腔调来讲述,人变成甲虫事件本身已经无关重要,关键是他变成甲虫的过程和变成甲虫以后的遭遇,让你感觉到细节方面、心理方面的描写是非常真的。
孙郁:我觉得俄国小说应该推荐巴别尔。
莫言:巴别尔的《骑兵军》我读完了,我很久没完整地读完一本书了,因为它很薄,随笔一样的短篇,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是小说,很多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很像斯坦贝克写的《战地随笔》,应该是真实的报道性的东西。
孙郁:但他写得真是太好了,色彩、结构都很出色,通常是长篇小说的容量,他用一千多字就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