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翻译家太了不起了,语言太好了,把巴别尔的俄语用非常好的汉语,把它对应地翻译过来,巴别尔对人的了解很深刻。真正的作家,太了解人了,才可以写好,不了解人根本就写不好的。我记得有一个短篇是写鹅的故事,讲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进入骑兵军,这是支跟土匪差不多的部队,后来戴上了红军帽子而已,跟这么一帮人混到一块儿,要摆出小资产阶级的臭脾气来,他们会把你当外人,所以他就违心地,咬牙切齿地,把女房东一只鹅的脖子给拧断了,然后被女房东咒骂。骑兵战士就说:哥们,你是我们自己人,你能用这样一种方式,这么残酷地把鹅给拧死。“我们自己人”,这种说法一下子就让他融入到这个群体里去。他在拧死鹅的过程当中那种心理的痛苦,那种心灵的煎熬,激起我们心中许多的联想,它唤醒了我们人性当中普遍性的东西。我们会想在自己的生涯中有没有这样的遭遇,有没有过类似的事件,肯定有的,我马上就想到了“文革”初期的时候,我们批斗一个女老师,这个老师跟我们家很好的,我大哥当时是大学生,回家度暑假,跟老师的女儿是朋友。我觉得人的好坏不完全是后来学的,是遗传的。有的人年龄跟我差不多,我们受的教育、生活的社会环境是差不多的,但他们打起人来,折磨起人来,有一种天分,下手之狠,想象力之丰富,真是匪夷所思。我看到他们挖空心思地想出一些侮辱性的方法折磨这个老师,心中很痛苦。但作为一个中农家庭出身的孩子,你也加入了红小兵,所有人都上来打,很多人是不得已为了表现,最后剩下我打不打?大家都看着我,红小兵的头目也看着我,我也捡起了一块土坷垃,从背后投到了这个老师的背上。这个女教师一下子就回过头来,用那样一种眼神来看我,看得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了获得在群体里面生存的权利,你必须这样干。后来这个老师和校长对我成见很深,若干年后,我在路上遇到校长,向他问好,给他敬礼,那时我还当兵,但他把头一歪就过去了。我感到心中痛苦万分,当然我也不希望他能原谅我。所以,巴别尔的小说,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时期的这个事件,从这个事件一扩展,我又想到了“文革”前,反右和历次运动当中,多数人的粗暴行为,实际上就是为了保留住自己在这个群体里面的地位,或者说不被甩到这个群体之外去,他不得不这样违心地做坏事。我想,巴金《随想录》的精髓就在这个地方。
孙郁:他讲到对胡风投小石头,批判胡风的时候,他也发言了。
莫言:所以我觉得这带有普遍性,每个人都能从这部小说里发现自己。
孙郁:我发现你好像不写纯粹的知识分子。
莫言:《十三步》就是写教师的,也算是小知识分子,到了比较高层次的知识分子就没写过了,比如说大学教授之类。
孙郁:但你对这个东西很敏感,对学术对理性也是很敏感的。
莫言:对知识分子我还是有些肤浅想法的。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有个形象的比喻,就是在阶级社会里面,阶级是皮,知识分子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知识分子你不是附在地主资产阶级的皮上,就是附在无产阶级的皮上,不可能“毛”离开“皮”游离存在,这就把知识分子的依附性一下子就给讲出来了。这个论断虽霸气,但确实是一种现实。在中国社会里面,知识分子能够独立存在吗?我觉得真是不可能存在的。当然,西方有所谓的自由知识分子,但这种“自由”,并不是说他脱离了阶层或者阶级,他跟政治和体制保持了一种独立的姿态,知识分子可以跟体制保持一种对抗姿态。但在中国社会里面,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与体制保持对抗姿态是很难生存的,大学教授能独立于体制之外吗?当然有很多写作者没有单位,但没有单位难道就能完全与体制剥离关系吗?文章要在国家的报纸刊物发表,在国家的出版社出版,要拿国家的版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