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看着骄车驰远,心里全无嫉妒之意,女子年青美丽的面容似曾相识,隐约中有一种感觉,似乎已经认识了几百年。
心里便生起奇怪的情绪,总想与她相识,非是为了李天骄,竟是为了自己。这一日,在大世界的门前,女子孔雀胆巧笑嫣然,静静地等待花非花地到来,仿佛已经等待了几百年。
后一日,警察局传来消息,已经抓获杀死李天骄的凶手,花非花是目击证人,请她认明一下是否真凶。
所抓获之人显然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他的眼中不可能有如此深切的仇恨,但花非花却含笑点头,死吧,无辜的人,这世界上比你更无辜的还多得是呢!
三天就结了案,算是对青帮有了个交待。
但花非花却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无家可归,李天骄死后,他的所有情妇的房产全部被收回。花非花便忽然想,也该回姑苏看看了。
从桃花坞大街上走过,那曾经是次第亭台的地方,已经变成废墟一片,花非花淡然地扫视,仿佛与她全不相干。
桃花林中桃花依旧,花非花穿行在花树中,忽听一个婉约细致的声音轻声唱着: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
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
欲随明月到苍山,押不芦花颜色改;
可怜段家奇男子,施宗施秀同遭劫。
云清波嶙不见人,泪眼婆娑难自解;
骆驼背上细思量,西山铁豆霜萧瑟。
寻声而去,一个小女孩正专心致致地在花树下挖着泥土,秋锹比人还要高,黑得发青的发丝垂在雪白的面颊旁边。
花非花心里暗惊,她默默地注视着女孩的背影,十年的岁月恍若不在。
走到女孩身旁,迟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抬头,目光冰冷而淡漠,“我叫小妙,是种桃道人新收的女弟子。”这样的回答似是一种不祥的暗示。她会发生什么事呢?
当花非花再次见到猴戏艺人寥天的时候,是在外白渡桥的桥洞下面。花非花从桥上走过,忽然看见桥下有一顶帽子,她心里一动,便沿台阶走下桥畔。
猴戏艺人寥天孤独地躺在桥洞里,全身馈烂。
花非花觉得十分可笑,她便笑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猴戏艺人寥天回答说:“因为我碰了孔雀胆。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何要叫孔雀胆了。”那是你的错,她早就警告过你了。
但我不信,我想试试,男人都是这样的。
你不信是你的错,你不知道碰过孔雀胆的男人都死了吗?连李天骄都死了,你怎么会不死呢?
猴戏艺人喟然长叹,好吧,我是不能和李天骄比,但是,李天骄是她的仇人,我却不是。
花非花笑了笑,你真是聪明,好象什么都瞒不了你。
寥天诡异地一笑,我不是聪明,事实上,有一件事情你们都错了,李天骄白死了,放火烧花家的人其实是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花非花冷笑了笑,你才是我真正的仇人。看见你这样死,我很开心,至少比一枪打死你开心多了。
花非花转身向桥上走去,顺便告诉你一声,刚才我经过沈记圆子店的时候,看见你的那只叫飞花的猴子被人打死了,听说它在偷东西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现在再也没有谁会给你吃的了,你这回死定了。
飞扬的裙袂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女子美丽如风中百合,寥天看她走远,如此美丽的容颜下为何会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你让我死没有错,但是为什么要杀死天骄,你们都知道他是无辜的。”花非花嘴角微微冷笑,无辜,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是无辜的呢?
十年前,种桃道人喜欢练一些道家的采补之术,他会在月明之夜悄然消失,然后在第二天早上精神饱满的出现。芷水早已经习惯她师父每月定时的修练,她看见道人飘渺的青衣,心里就会隐含怨恨。
虽然那时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叫花非花的女孩子似乎非常喜欢她的道袍,经常会强要与她换衣,本来她不习惯那样锦绣丝绸的衣饰,但是穿得时间久了,也觉得那比道袍还是好得多。
十五的夜晚种桃道人一走,她便也跟着溜出去,花非花总是在桃花林中等待,有时戴着鬼脸面具,有时故意躲起来。芷水觉得花非花是个快乐的孩子,与她不同。
那一天,花非花带着芷水到自己家的厨房里偷东西吃,在经过一个僻静厢房时,她们同时听见房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两个女孩面面相觑,芷水小声说:“你家里闹鬼吗?”花非花皱着眉毛,“也许是吧,我们看看这鬼长的什么样子。”爬在窗口向里张望,两个女孩同时脸色苍白。后来便到桃花林里坐着发呆,花非花说:“你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妈妈?”芷水沉默不语,她想起贫病死去的母亲。“你知道吗?其实那个该死的道士是我的父亲,我恨透他了。要不是因为我妈妈死了,我才不会来这里找他呢!”花非花侧着头看着芷水,芷水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淫棍,罪该万死。”花非花觉得芷水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痛恨道人,她也不明白“老淫棍”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词。“原来他是你的爸爸,我还以为他是你师父呢!”芷水微微苦笑,花非花觉得她的神情非常陌生,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不太认识芷水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希望没有这样的爸爸。”花非花用手撑着头,她其实并不太明白所看到的事情,但她想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芷水忽然一把抓住花非花的手:“答应我一件事,千万不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别人。”花非花点点头,“其实你不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两个索然分手,第二日,桃花庵中传来消息,芷水神秘失踪,不知去向。
“其实我已经怀念了她十年了,”花非花对面前的孔雀胆说,“如果不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件事情,她也不会离我而去。”孔雀胆笑笑不语,她穿雪白旗袍,腰肢纤细,手指甲上染着豆蔻的颜色,每当花非花看见她的时候,总是难以压制心底的某种欲望,她知道自己对孔雀胆的爱早已经超过了对李天骄。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留在李天骄的身边。”孔雀胆漫不经心地饮酒,“寥天呢?他死了吗?”昨日晚报上的消息,在外白渡桥下发现猴戏艺人的尸体,我想他是死了吧!其实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们还要留在上海呢?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孔雀胆,我想回苏州了。
思绪便忽然飘远,十八岁的时候,那个永难忘记的夜晚,从李天骄虎丘旁的居所返回,便看见家里一片火海,危险伺服在身边,默默地窥视着自己,如果不是忽然福至心灵如旁观者般若无其事地观看,也许已同全家人一起魂归碧落了。
花非花站在火场的旁边,斗篷的帽子遮住了大半部分脸,她静静地观察着看热闹的人群,那个人一定还没有走。
一个耍猴艺人漫不经心地注视着火场,在他的肩上,那只白毛的猴子漆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花非花的身影。
心里便有所悟,这样的仇恨总有一日会被偿还。
从那夜起,花非花便离开了姑苏,从此生命再无所托,但那男子略带落拓的面容却永远印在心底,无法忘记。午夜梦回,总会惊见男子漆黑的双目,与白猿交相辉映,无法忘记的原因到底是仇恨还是什么别的呢?
孔雀胆看着花非花的面颊,其实,你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李天骄,你喜欢的是寥天。你一直在找他,并非为了报毁家之仇,你找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抛弃了你,因此你恨他,恨到要亲手杀死他。
花非花笑了笑,也许你对吧,也许你不对。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仇人,现在好了,他终于死了。
花非花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看着斜阳,意态放荡而落寞,宛如一个倚门卖笑的妓女。“不管你走不走,我也要走了,这里根本没什么好留恋的,其实我讨厌上海。”孔雀胆看着她沿着夕阳的光辉走去,心里悲凉如水,仿佛已经与这个女子相识了几百年,但每一次的相逢都注定了悲哀的命运。
花非花沿街走去,路旁的人听见她在唱一首奇怪的歌: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
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
欲随明月到苍山,押不芦花颜色改;
可怜段家奇男子,施宗施秀同遭劫。
云清波嶙不见人,泪眼婆娑难自解;
骆驼背上细思量,西山铁豆霜萧瑟。
当天晚上,花非花死在霞飞路的法国人墓地前面,她是被一辆急驰而过的黑色轿车轨死在路上,死状极惨,人们说,那车便是李天骄生前经常开的那辆。
春暖花开的时候,孔雀胆终于回到了姑苏,桃花坞大街仍是青色石子的路面,两旁的人家也和乐如初,当年发生火祸的地方已经盖起了新的房子,住着一些她不认识的人。孩子们从她的身边跑过,嬉笑不止。
孔雀胆看着他们,就想起多年前桃花林中的两个小孩,现在一个已经不在,另一个也不知为何而存活。
桃花庵还在那里,庵里的女弟子们却都不知了去向,孔雀胆站在庵前,层层叠叠的庭院安静异常,仿佛没有活物存在。
一个肮脏的老道士蹲在院墙边上,正在把一棵桃枝栽在土中。孔雀胆默默地看着他种,几乎无法辨认这个肮脏而年迈的老道士便是当年那个道骨仙风的道人。
“那样种的桃树是无法存活的。”老道士费力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双眼昏黄浑浊,“能活的,芷水说能种活的。”孔雀胆静静地看着他,怀想着已死去的女子,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仇恨,也许她还不会死。
我见到芷水了,她现在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的生活安静平和,更加适合她。我并不悲伤,是因为我她才会死去,但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其实我才是真正的花非花,那个死去的花非花,她是芷水。
年迈道人仿佛未曾听闻,他仍认真地将树种入土中,春风拂槛中,曾经青绿的衣袂破烂而陈旧,知道吗?你曾经是我年幼时最景仰的一个人,但那天夜晚,那个十五的夜晚,你自己毁了这一切。
孔雀胆转身而去,她不愿再停留在这里,这会使她想起已经死去的女子,那感觉便如几百年前一般真实而痛楚。
穿过桃花林畔,忽见女孩小妙微笑着走来,身后跟着一只白毛的小猴,小妙温婉的声音响彻桃花林中,“飞花,来啊,来追我啊!”孔雀胆心里暗惊,忽地又霍然而悟,女孩长长的娥黄丝带拂过她的面颊,原来生命并不曾结束,还轮回在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