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蟠桃树,千年一度生。是谁来窃去,须问董双成。
一
初次见到东方朔,是在长杨宫外的那片桃花林中。
那是三月初三的天气,不曾下雨,湛蓝的天空晴好喜悦一如结伴出游的红男绿女。寒食的季节,长安内外皆无炊烟。
东方朔在桃花林中弹一首不知名的琴曲。风自林间过,吹落枝上桃花。花瓣飘然而下,沾满他青色的衣襟。在落英缤纷间,他面容俊美仿若谪仙,让人不由地心生警惕。
一曲卜毕,他起身,将琴负于身后。笑望向我,轻声道:“双成!我已经等你千年了。”
我错愕,望入他一双幽深漆黑的眸。这个人,难道与我相识?
他遥指长扬宫次第的宫宇,白墙之上覆盖着凄苍的黑瓦。“我暂居于此,候你前来。今天是我即将离去的最后一日,本以为我们今生亦会无缘,但你终于还是来了。”
远远近近的桃花处处开放,似生机盎然,却又气若游丝,微风轻拂,便洒落一地芳魂。
他一身青衣静默,带两袖西风。
二
我得道成仙,已历千年之久。
在人间之时,我住在钱塘江畔,以种桃为生。我最初的食用桃花不过是一时兴起,在姹紫嫣红的桃林之中,见到那片片的花雨,生命便是在飘落的瞬间凋零。
我鬼使神差地将桃花瓣放入口中,自此养成了服食桃花的怪癖。
那时我是十六岁的少女,未经人事,对于尘世的看法单纯而浅薄。因家传道法,自幼修行,一向身轻如燕。闲暇无事之时,我采撷春末的桃花,春分的露水,夏至的雨水,秋分的初霜和冬至的初雪制成百花丹。这丹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出奇之处,但久服之下,身上自然带有桃花的香气。
不久后,我吹笙飞升,位列仙班,成为昆仑仙境的女仙。因为身带桃花香气的原因,姐妹们都戏称我为桃花仙子。
尘世之人是无法想象仙人的生活的。
世人大多艳羡神仙,以为功名利碌爱恨情仇全都可以抛下,若是能够习得道法,白日飞升,这一生才算是有个圆满的结局。哪怕是修得长生不老之法,成为地上的散仙,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总胜过碌碌终日,却不敌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一朝命尽,就算是贵为君王腰缠万贯,也只能徒叹奈何。
但若不是真的做了神仙,又怎会明白神仙是一种多么寂寞可怜的职业?
我初入昆仑仙境之时,蟠桃树结实了。那桃树是千年才结一次实的,不多不少只生出三十六颗桃子,每一颗都丰满圆润,鲜红欲滴。这桃子是世人一心想得到的宝物,凡人吃了便能羽化飞升,仙家吃了可以平添许多修为。
我那时亦如同凡俗之人,对于传说中的仙家圣物蟠桃充满了好奇与渴望。乍见到一树的蟠桃,又惊又喜,那种心情罄竹难书。姐妹们却都冷漠,谁也不愿多看树上的桃子一眼。
我拉住第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仙子,“蟠桃结实了。”
仙子淡然扫一眼桃树,“有什么希奇?你以后的生命无穷无尽,总能看到蟠桃结实。”
我怔怔,正如她所言,我以后的生命无穷无尽。凡人的寿数不过百年,无缘见这千年一结实的蟠桃,可我们不同,我们是神仙。
我喜悦的心情因此而逐渐受挫,并在以后的修行岁月中越来越淡然。
有谁知道修行是怎样一个千篇一律的过程?这里没有日夜寒暑,完全依照着人间的岁月来计日。我在蟠桃树上刻下我所度过的时日,每过一天,便画上一道痕迹,人间月圆之时我又会画上一个圆圈。十二个圆圈之后,便是一年过去了。遇到闰年之时,则会有十三次月圆。
我在人间之时,从不如此认真计日,亦无需我多此一举。年节之时,自然会有旁的人提醒,就算离群索居,出外采买生活用品时也能够感觉到人间气息。
千年以降,蟠桃树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痕迹,我因而知道了仙子的寂寞。
寂寞――永无止境的寂寞,或者这便是长生不老的神仙都要付出的代价吧!
一千年的岁月是千年如一日地经过的。千年以后,蟠桃再一次开花,又要结出三十六颗桃实。我已经再无任何期待的心情,蟠桃开花也好,结实也罢,那不过是无尽岁月中的又一个计年方法。每当蟠桃开花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又老了一千岁。
但金母娘娘却命我游历人间,她并不曾说起原因,我也不曾追问。仙子们的好奇与锐气都在无尽的岁月中消磨殆尽,她们忠诚地执行着金母娘娘的每一个指令,从不问原因,也不想知道结果。
结果永远不会出乎意料,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离开昆仑以前,金母娘娘交给我一个桃核,“这是蟠桃之子,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地方将它种活。”
她说,“只有你深知桃花之性,只有你可与桃花菁魂相依。”
我将桃核深藏于袖内,诚如娘娘所言,我一生沉浮,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皆因桃花。
三
“你知道我会来?”我忍不住问东方朔。
他笑笑,“若你不来,我还会等一千年。”
我好奇地打量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虽然颇有些道气,但绝不是散仙之类可长生不老的生灵。他如何能够活得过一千年?
我双眉微扬:“莫要说千年,百年之后,你便已经老了,死了!如何还能够再等千年?”
他不动声色地笑:“死了,还有来生,再死,还会有来生。只要我的灵魂不灭,我便会一直等待着你。”
我一怔,无言以对,我是一个没有来生的人,因为我的今生永无止尽。
我没有问他为何等我,他也无心解释。
他以手指天,“你看天空。”
我抬头,不知是谁放的飞鸢,在天上无依无靠的飘荡。“飞鸢的线断了!”
“是新的风俗,有病的人将飞鸢放上天空,再剪断线,病就随风而逝了。”
我已经离开人间一千年,有许多事情我都不再明了。他耐心地解释:“如果你有悲伤的事,也可以放一只飞鸢,把自己的心事都写在飞鸢上,剪断线后,所有的悲伤和不快都会离你远去。”
悲伤和不快?那是凡人的感情。我笑,“我没有悲伤。”
他亦笑笑,“我知道你没有悲伤,可是没有悲伤的人其实是最悲哀的。”
没有悲伤的人是最悲哀?没有悲伤还有什么悲哀?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让我摸不着头脑。
他拉起我的手转身向林外行去:“我们去放飞鸢吧!”
他如此自然地拉着我的手,如同已经拉了千年。我便任由他拉着,我是仙子,他是凡人,人间之人或者会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我却不是寻常的女子。
路边有许多兜售飞鸢的小贩,他选了一只淡红色的,如同桃花般的颜色。一个男人,选这样的一只飞鸢,颇为出乎意料。我便选了一只白色的,一贫如洗的白色,如同我得道成仙的生命。
他拿起笔,略一思索,在飞鸢上题上一句诗:桃花仙子断魂客,不叫断魂又千年。
我凝思半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便不去想了,我早已经学会了神仙的懒惰和麻木,对于要花费一些脑筋去思考的问题,通常会选择抛诸脑后。
轮到我在自己的飞鸢上写字了,我要写什么字呢?我即无病痛又无悲伤……,也许是受了他的影响,他说没有悲伤的人其实是最悲哀的。我便不由自主地在飞鸢上写:让我懂得悲伤!
写完后,自己都觉得好笑,不敢让他看见,用衣袖捂着。
他全不介意地笑笑,教我以手举起飞鸢,他牵引着线在前面奔跑。有风吹过时,飞鸢辛苦地跳了几下,飞到半空,又落回地面。
如此反复了数次,我不由叹息,何必这么麻烦,我只要吹口气,飞鸢就会高高地飞起来。
他似乎看出我的想法,说道:“飞鸢一定要被风吹起来,才会灵验的。”
灵验?!人人都喜欢将自己的心事诉诸神仙,还喜欢比较不同的神仙是否灵验。我身为神仙,却要求助于一只小小的飞鸢!心里暗暗发笑,但左右是无所是事,我到人间本就是四处游荡,最多最可消磨的便是时间。
他放飞鸢的技术极端不佳,许多人的飞鸢都已经越飞越高,他却仍然徒劳无功地一次又一次地奔跑,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但他却有契而不舍的精神,无论失败多少次,始终坚定不移地努力下去。
太阳落山之时,踏青的人们逐渐回家,暮鸦在满天斜阳中鸣叫,我百无聊赖地举着飞鸢,千年以来,自己从未曾如同今日这般象个白痴。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安慰我道:“一定会成功的!”
我咬着唇笑,既然已经在做傻事,索性就将傻事进行到底。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之中开始出现绿色流荧,是萤火虫的光吧!我凝神去看,却看不到羽翼。他道:“是磷火!”
他似想起了什么,折地上的草叶编成小小的圆篓,再自空中捕捉磷火,将其放入圆篓之内。我注意到他的动作轻盈飘逸,如同身具道法之人。
他将四个圆篓系在飞鸢的四角之上,再放飞鸢时,飞鸢便轻易地飞翔到天空。
黑夜之中,四角闪烁磷火的飞鸢若隐若现,鬼气森然。我张口结舌地看着,这样的情形,在昆仑仙境是万万不能见到的。
他道:“你的飞鸢,也放上天空吧!”
我点头,学着他的样子,编起小小的圆篓,将圆篓系在飞鸢的四角。这样的事情我从未曾做过,但我是仙子,凡人的玩意又岂能难得倒我?
他仍然让我举着飞鸢,他将飞鸢放飞到天空。我的愿望,最终也是由他放飞上去的。其实他未必真如日间所表现的那样笨拙,只要他愿意,轻易便可以将飞鸢放上天空。
我虽然不谙世事,却并不笨,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拖延与我相处的时间。我们一起扯断丝线,飞鸢在夜空之中越飞越远。会坠落到哪个地方呢?无论落在何处也好,是绝不会飞到天上去。凡人的心愿,天神并不确知,所谓灵异的神仙,大概也如同我这般,百无聊赖之下,偶然到凡间一行,随便完成几个愿望罢了。
据说人的欲念是无穷无尽的。他可能今日要求财,明日便要做官,后日会要子肆,然后便想长生不老。而神仙则刚好是相反的生灵,完全没有任何欲念。
他终于问我:“你去哪里?”
我茫然四顾,其实我也不知我要去哪里。“我想要寻找一个地方,种下一颗种子。如果种子能够成活,那将是人间的第一棵蟠桃树。”
他笑笑,“也许世上没有这个地方。”
“有没有都无所谓,这只是我到人间的使命罢了。”我将仙子该有的冷漠与无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沉吟:“难道你不希望蟠桃开花结果吗?”
我漠然,“如果能开花结果当然好,即便是不能也无关紧要。”
他复牵起我的手,“我带你去找这个地方!”
我抬头看他,他的眸在暗夜中明亮如同星辰。我心里一动,是我太久没有见到男人了吗?为何总是觉得他有些与众不同?
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我迟疑不定:“可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他淡然一笑:“有生之年,我都会陪你寻找……”
有生之年?我的岁月是无穷的,他却只有区区百年。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走吧!”
我不相信一个凡人能够跟上仙子的足迹,他也许能陪着我走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但他总有厌倦的时候。
四
我们悠然上路,如同多年好友。他先是牵着我的手,不久后便走到我的前面。他走路的时候足不沾尘,长袍的衣袖被风吹起,如同在空气中飞行。
我们很快进入长安城中,已经是沉沉的暗夜,街上不见行人,只有一两间勾栏院中仍然灯火通明。
当我们经过时,依楼的女子笑着叫他的名字:“东方公子!今晚不来吗?”
他含笑回答:“我不来了!”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放荡形骸。
我好奇地看着楼上的女子,我是仙子,凡间的道德与我无虞。女子们的脸上千篇一律地涂抹着厚重的脂粉,虽然满面堆欢,双眼之中却死去般地沉寂。
我追上去问他:“你经常去看望她们?”
他点头。
“你喜欢她们?”
他笑笑:“她们很寂寞,我也很寂寞,寂寞的人容易走到一起。”
寂寞!?他们再怎样寂寞也不会如我般寂寞。
他似能看穿我的心意,“只有你比我们更加寂寞。”
在以后的相处中,我逐渐发现,他身具奇特的异能,对我的心事未卜先知。而我虽然身为仙子,却完全不能明了他的心。
正是由于这一点点的不平衡,我永远都处于劣势,事情的发展便只能如他的心意。
我在长杨宫中他的寓所栖下,隐隐见到宫中女子脆弱美丽如同幽魂般的身影。他习以为常,很快便沉沉睡去。我却已经千年未眠,坐在黑夜之中注视着窗外的树影。
身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的心中莫名地拥上温柔的情致。
昆仑仙境不仅无寒暑变化,连日夜都不曾有。我们永远生活在一片温暖的光明之中,却失去了分辨黑暗与寒冷的能力。
我转头看他,即便是在黑夜之中,我亦能视物如白昼。
一天以前,我们还素未谋面,一天以后,我们便共处一室,这就是人们喜欢说的缘份吗?
次日,长杨宫中传出妖物做祟的消息。
五
妖物将女子掳走,到不知名的所在。女子回来后,便神情恍惚,如同失去魂魄。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数次,宫中开始寻找有道之士为女子招魂。
一个游方的道士应征而来,据说他已近半仙,曾经斩妖除魔。
那道士长得干干瘪瘪,骨皮相连。他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两个小童,小童倒都伶俐可爱,手中拿着桃木剑,震妖铃。
他到了宫中,前前后后地看了一番,四处洒了降妖水,煞有介事地手持桃木剑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辞。又命所有的宫人全都出来,排成了排,让他除去妖气。
如此折腾了半晌,他的体力极佳,仍然精力充溢,宫人们先是好奇,渐次厌烦,而后便觉得疲累。却又不敢离去,唯恐下一个被掳去的人便是自己。
我与东方朔在不远处旁观,相视而笑。我不知他是如何得以在宫中栖身,他自称他是长公主的密友。
道士忽然以手指着我们的方向,眼中露出诡异的光芒,“妖物就在那里!”
宫人们惊呼了一声,齐齐跳到道士身后,以惊恐的目光注视我们。
我皱眉,如此江湖术士,全无道法,却喜欢搬弄是非,随意诬陷他人,以谋得自己的名声和利益。这样的人,应该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
我便笑问他:“你说谁是妖物?”
道士指着我,“就是你,桃花妖!”
我一愕,他如何能够说出“桃花”两字?!我正想凝神细看那道士,他却忽然怪叫了一声,手持桃木剑向我飞扑。
我侧身让过,抓住他的手腕,正想喝问他到底意欲何为。他却看着我,含义不明地一笑。我怔了怔,这干枯丑陋的道士,目光居然十分妩媚。
我的手心却传来一阵剧痛,我连忙放开手,手心中被不明的东西刺了一个小小的洞,洞中正流出艳红妖异的鲜血。
道士哈哈大笑:“你中了毒,这毒无药可解,你会死!”
我会死?!道士和小童都消失不见。是妖吗?为何我全不曾看出来?
我晃了晃,全身的力气陡然失去,一个人扶住我,我转头看,是东方朔。他双眉微蹙,脸色仍然沉静如故,眼中却带着一抹忧虑,他道:“宫中有百毒解药,我不信找不到解毒之药。”
我任由他扶着回到居所,宫人们皆用暧昧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宫中必会飞短流长,各种流言将纷踵而至。
他将我安置于塌上,千年来我都不曾如此全心全意地躺下,这样的姿式让我感觉到一丝软弱与不安。
事实上,我有奇异的感觉,我似已经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自我踏入桃花林的那一刻。
但我却很好奇,沉寂千年的心有一丝蠢蠢欲动的情致。我并不想逃避,反而宁愿深陷其中,一探研究。也许是我的生活太无聊了,也许是我不相信我会轻易死去。
其实死没有什么可怕,活了千年,才发现,能够生老病死,也是很幸福的事情。
六
自那日起,东方朔便竭尽心力为我寻找解药。
他用刀划破我的手腕,取我之血,然后用毒血喂服小兔。小兔喝了我的毒血,便与我感染了同样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