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连苏静和二新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屋子里静得清淅地听到自己抽咽的声音。
黑夜中,摸出手机,想都不想地拨通了方洛哲的电话,可思来想去又挂掉了电话。一旦听到他的声音,估计都会控制不住情绪,他担心起来会不会杀个回马枪?还是算了。一会儿,他居然打过来了。我不想接的,可内心实在堵得慌,急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窗口。一遍不接,两遍不接,我对着手机铃声一阵嚎啕大哭。门外,突然响起了大伯在训斥着大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这个时候,我也无暇顾及旁人了。
第四次铃声响起,我确认自己还是脆弱的,需求精神支援。他的声音简直比我还要怒火中天,“你干嘛不接电话?出了什么事?”
我不说话,死命地按捺住自己的哭泣声。他还在火车上,声音很吵,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吼叫,“冷风雪,你敢不说话,我马上跳火车回来找你教训你!”
“姓方的——唔唔……”我忍不住了,泪水一涌而出。“我,我……”
“什么时候学会哭了?”他的语调仿佛松了口气。
我只哭,不说话了。他说,“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现在哭得这么厉害?”
“……”
“冷风雪,你要哭到什么时候?”
“……”继续哭。把被子当作你的胸膛。把泪都洒在你胸口上。
“哭吧。我等着。”
“姓方的,姓方的,姓方的,姓方的,姓……方……的——”
“嗯,嗯,我在。我不挂电话。我就在这儿。”
我终于哭得鼻子都快喘不过来了,泪也快干了,这才断断续续地回收自己的失态,“姓方的。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了。”
“少忽悠我。”
“真的没事啦!”
“用得着骗我么?”
“我只是突然很想爸爸妈妈。他们,他们很久都没有和我联系了。”
“……”
“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连大姐二新都有,你也有,杨子也有,大过年的,都可以一家团圆。可我,可是我,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她们不知道我的存在么?我只要,在过年的时候看到他们也给我准备了红包,满满一桌子吃的,会到被窝里叫我起床,会宠我爱我,会给我讲解生活的困难,会给我盖被子,会在床头对女儿说心里话,我会以优异的学习成绩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做天下最孝顺的女儿。我有好多的愿望,想去对爸爸妈实现,可他们怎么还不来?还不来?你也不在,他们也不在,我感觉自己被遗弃了。没有要我了!你们,你们怎么忍心,怎么放心?怎么狠心……”
“风雪,你要坚强。我是要回校训练,哪有遗弃你?你别钻牛角尖。想哭,就继续哭吧。”
“我,我不能,再哭了。”他叫我哭,我反而不想哭了。
“为什么?”
“大伯和大妈吵起来了。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他们隐瞒你,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要怪老人家。他们不愿说,你就自己寻找机会寻找线索,但眼下必须要把学习完成。他们疼爱你是真心的,与你的亲生父母并没有什么差别,想必你心中是最有数的。他们的养育之恩,你也是要去报答的。”
“那我,我该怎么办?”
“勇敢去面对这一切。他们愿意说,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要勇敢承受。你的背后,有我。不愿意说,那理解两位长辈,大过年的,别闹僵了气氛。”
“姓方的……”
“嗯?”
“听你的。”
等我磨磨蹭蹭鼓起勇气拉开门出来,客厅里却冷清得一个人都没有。大伯大妈呢?我好生失望。天气真冷。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准备回去的时候,苏静和二新在角落里发现了我,她惊喜极了,“风雪,你还好吧?”
“我没事。”也许发型是乱的,眼睛是肿的,但那不影响审美观及我已调试好的心情。她看起来也不错。睨了一眼二新,他正扯着嘴角笑。油腔滑调的精神又上来了,“风雪,你这一闹动静大了点,我爸我妈都给雷出去了。”
“他们上哪了?”不会有事吧?
“不清楚。”他摇头,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苏静就相当地自责,“到底出了什么事,动静闹这么大了?是不是我的原因?”她自责起来,二新就慌乱了。可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挽不回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只得叹息,“苏静,不关你的事情。别伤心。是我和二新家的事一直就没弄好。我先回去了。”
“你回哪去?”她追问。
“回家呀。”想起她并不知道这不是我家,“我家在后面一点的地方。这是二新家。”
“我跟你一起去。”她拽住了我冰冷的手,她的也是冷的。
瞄了二新一眼,他也道,“那我也一起过去呗。”
苏静睁大眼睛,脸上布满了红云,“你也一起去么?这么晚了,晚上回来怕不安全。”
二新奸笑,“那就住在那儿了。”苏静羞涩地瞅着我,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别逗了她了。我家的房子空得很,就我一人住了。三个人住,管够。走吧。”
晚上苏静害怕,和我挤在一张床上,我们聊了很多。聊到她的人生起点到现在,我的人生经历也一样平淡得出奇。谈到方洛哲的时候,她很惋惜没有见上一面。我们都憧憬有个美好的幸福的未来。那里有和蔼的父母,有最爱的人。聊着聊着,终于睡着了。
大伯病倒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全身都僵硬了。打小有印象起来就没见过他老人家会有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时候。在我们接到消息赶到市医院的时候,与房门口的大妈撞了个满怀。大妈凌利的视线看到我头皮发毛。我知道她想大声地训斥我,责备我甚至于出手打我。这个时候,我宁愿她这么做,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可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点滴还在不紧不慢地吊着,大伯就像睡着似的。苏静和二新跟在我一旁,喘息着。我握着大伯有些发冷的手,那只黑黝黝地布满了老茧和皱纹的手,就靠着他将我抚养长大,如今他老了,还是我气的。大豆般的泪就这样掉了出来。这一刻真是懊恼极了。为什么一定要追寻父母的消息呢?差这一点时间么?都等了这些年了。这个时间闹僵了,这个新年还有什么乐头?这岂不是也伤了这对养父母的心?我恨不得捶打自己的心,只希望大伯能赶紧好起来。
我抹干了泪望着大妈,抬着沉着的脚步走到她老人家面前。大妈看都没看我一眼。我低声唤了一句,“大妈。”她冷哼了一句,“你满意了么?”我鼻子一酸,又哭出来了,“对不起。”不该让大伯难过的住院。
大妈的视线只盯着大伯的脸,忽视我的存在。敏新和杨子随后推门而入,一阵熙熙攘攘。她在大伯床前一阵嚎啕,见没反应又跑到我面前指手画脚,一阵咬牙切齿地训斥,她已经把我完全地当成了罪魁祸首。我并不辨驳,硬着头皮任她打骂,一句都没还嘴。苏静被二新制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帮我。
也好,我也会好过一些。
大妈和敏新用力地把我推出了病房,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我的身子摇摇欲坠,幸亏有苏静和二新搀扶着。颓废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身体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趴在苏静的腿上睡了好久,让灵魂游走在黑暗的世界里。她推了我一把,这才悠悠醒过来努力地睁开眼睛,听到手机铃声在欢快地响着。真不想接,没有力气。苏静接了电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仿佛一切都很遥远。
她把手机放在我耳边,听到方洛哲的那急切地声音,“我知道你听得到,风雪。我已经到达学校了。呆会就去训练。你的事情苏静已经告诉我了,你必须去做几件事。要让自己坚强起来。你大伯需要你的照顾。你要倒下了,你大伯一家人还得分神来照顾你。第二,你要积极主动地去化解这件事情。毕竟是一家人,他们的眼神和言语都是气急攻心,你不能放在心上。你听明白了没?”
“我相信你能做得到。”
他的话好像是一盏明灯似的,点燃了我的黑夜里的一个方向。我张嘴想说话,嗓意却低沉得可以。“姓方的,我很,难过。”
“不准哭。现在是要坚强的时候。”
“我怕。”
“不怕,有我在。”
“你不在,你不在。你不,不在身边。我没有办法,去承受。”
“我回不来了。”
我傻笑着,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回不来。那所谓的“有你在”又有什么意义?我的脑子装满了又苦又酸的水,沉浸得难受。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话并不是没有听进去。黑暗中寻寻觅觅的我,努力地想再找那亮过的灯。又黑又冷的夜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孤寂。有人在轻轻的呜咽,好像是苏静的声音。我还听到一个声音在回荡,“你倒下了,你大伯一家人还得分神照顾你。”难道我在这个关键时刻都掺和一脚做个累赘么?
我不敢想,身子沉重地往下坠,好似黑暗的深渊。坠落得没有尽头。
睁开眼睛,讶然地发现居然是躺在自己家中的床上。旁边的小黑狗娃还静静地靠在床角。窗外,雨声很大。我动了动手指,僵硬得很。全身都酸软极了。整个人还有些神志不清。
我努力地让自己吃了些东西,直到有了些力气的时候,苏静从外面回来了。她手里还提着一些菜。二新后脚跟着进来了。两人全身湿漉漉的,她们冒雨去街上买了新鲜的菜给我做了一餐丰盛的饭。注意到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我的胃口并不是很好,二新边劝我要吃多些,边主动将大伯的病情告诉了我。
大伯上午已经醒了。情况不错,明天就能出院了。
我突然胃口大开,大口大口地扒饭。眼泪,却忍不住叭啦叭啦地无声落下。
大伯出院的时候我们一行人抱括村支书都去接了他老人家。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精神,眼睛里带着浓浓的爱。他招呼我过去,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他老人家似乎老了许多,来不及说什么,村支书就坐在大伯大妈身旁聊着什么,我们几个人都插不进嘴来。敏新对我敌意很深,我也不打算去招惹她了。
大伯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村子,村民们都提着礼物过来慰问,至于我嘛,站在一旁让人给晾着。我不说话,一遍又一遍地给客人端茶倒水,即使这样也得不到大妈一句肯定。村民们也很识趣地避谈住院的原因。一来看看大伯的身体状况,一来对一旁站着的一对人儿打起趣儿来。
苏静在惶恐中,再次被人误解为未过门的媳妇了。
热热闹闹的大伯家客厅,人来人往,并没有关注我的神情。大伯总说,“孩子,别自责。大伯没事,你去歇会吧。这儿有你大妈看着。”大妈哼哼几声,别过脸去。大伯板着脸说,“你怎么还跟个孩子计较!我这不没事么?”
大妈张嘴要说什么,门口一道声音划破空际,“风雪!”
这声音够宏亮,熟悉至极。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门口,我惊诧至极,“姓方的!”
他穿着常服,头顶上的军帽都没有摘。额头上冒着汗珠,闪闪发亮。他喘息着,一团白雾。我以为在作梦,半天没有动静。到是一旁的杨子首先出声,“阿哲,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
大伯和大妈也吃惊地站了起来,村民们都围绕了过来。我的心儿都吊到嗓眼了,真的是他么?他回来了么?才走了两三天,他怎么可能回来?一定是在做梦!眼睛都睁着不敢眨,肯定是幻象,是假的!
方洛哲一步一步向前走至大伯面前,调整呼息,“冷叔,冷婶,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赶得急,没给你们捎点礼物,很抱歉!”说着,已将提着的一大袋东西放在桌上了。
众人对他这身装扮已是议论纷纷,连大伯大妈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会这样。谁脸上都写着,刚走了怎么又回来了?看他这样,回得还很急。“坐下,坐下说。敏新呀,赶紧上杯茶。”
二话不说,敏新迅速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方洛哲摘下军帽,夹在臂膀间,眼神瞄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心漏跳了一拍,呼吸开始紊乱。
“冷叔冷婶,我现在在陆航学院学习驾驶战机。”他对村民的眼光已了然于胸,“您现在的身体,好些了么?”
大伯点头,两眼大放光彩。他肯定没想到,他救下的这个小伙子,将来是个开战机的人材。村民们一下议论开了,眼中不缺赞扬和羡慕。可想到这儿,大伯又心疼了,“孩子,你打个电话就行了。刚回校就跑回来?一定是急匆匆的吧?”真是个好孩子。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没事。跟教导员请了一天半的假。”
大伯说,“让你操心了。我没事。”
方洛哲点头,左转三十度弯把视线调向我,“我想和风雪说几句话。”
我没动。他真的跑回来了,我就怨他。来回很累很辛苦,他怎么那么傻?说让我做个坚强的冷风雪,我并没有食言。我想他回来,那也是在最脆弱的时候,现在,已经迈过那道坎了。正如他所说,“有他在。”
我气他,心疼他,怨他。
大伯调头催我,“去呀,傻丫头。怔着干什么!孩子他妈,赶紧去准备午饭。”
我的脚有千斤重。如果不是说了他不在身边的话,他肯定不会这么急匆匆的回来。此刻的我真想骂我的不懂事。不但让大伯生病,还让他不远千里跑回来。
见我不动,他上前来,从敏新旁边拉着我的手,将我拽了出去。村民们的眼神那个惊诧,我有万张嘴也解释不清了。出了门,他只拉着我走。越走越快,快得要我和他奔跑。穿过小道,越过田埂,居然带着我上了那个山坡。那是我难过的时候,最常去的地方。而这么个大冬天的,他一声不吭地就把人给拽过来了。
他想干嘛?想责备我暗示他回到我身边么?那尽管他做好了。我喘息着,透过一层白雾看着朦胧的他。现在任其处理。无论他怎么走,我都不反抗。因为,我的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惊喜,高兴他回来了。高兴地想扑到他怀里,把压力化成泪水,全都洒到他的常服上。
管他的责备和训斥吧。统统都丢到脑后。
他停住脚步,九十度旋身,眼神攫住我。我很勇敢地迎向他的视线。却没敢冲动地扑向他,这是可以克制的。最想的时候在最脆弱的时候,已经扛过去了。
他一只手伸出来,握住我半脸冰冷的脸庞。他的指腹有些粗糙了,不如以前见到时的细嫩。我怎么没有发现呢?他的训练一定很艰苦,我却不闻不问。猛然间,他的手往我脖子后一揽,往他面前一拉,另一只手已按住我的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吻了下来。
我的热泪,悄然滑落在他捧着我的脸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