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似乎丝毫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一边看着他亲自参与的作品,一边认真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差什么?”童颜微微侧过脸,她怕那目光灼伤自己的眼睛,低低道;“不,都很好,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但是,我怕她会起疑心。”沈立侧过脸,语气轻描淡写:“这种程度的谎话,我相信你可以圆得很好。”童颜没有出声,她能清晰地听见心底传来一声鄙薄的嘲笑声,那是对自己的嘲笑,或者是对这个男人心底对自己的嘲笑。她不愿意去分辨,所以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什么都没有说,绕过他的身边慢慢地走下流线型的楼梯。不用开口说再见,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再见,但只要许悠和她在一起,也许再见就不会结束。
“我送你。”他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不用了。”她固执地不回头,一步一步走下去,只觉得这楼梯无穷无尽地向下延伸,转得头有微微的晕眩,一颗心也随着脚步越跌越低,一直向下跌去。她微微有些踉跄,一时没有扶住扶手,却在正要跌倒的时候,身后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那样熟悉的温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一时只觉得委屈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却终于生生忍了回去。“我送你。”他的声音仍是平稳,却并不看她。童颜便也不再坚持,任由他微微扶住自己,带着自己一步步走下楼去。
童颜打开公寓房门的时候心不由微微往下一沉,这些日子她和许悠几乎寸步不离,这房门是从来没有反锁过的。她迅速地推开门,微微舒了一口气,什么都在,除了更加整洁和干净。可是这一口气并没有舒完,这种打扫似乎并不像是突然的心血来潮,总是有些细微之处的不妥。童颜往许悠的房间走去,紧接着是卫生间、阳台、厨房、卧室、客房甚至包括杂物间,许悠不在。
她又冲回许悠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柜,果然,都是空的。床头她的照片还在,但她们的合影不见了。她也想起来客厅里不见了什么———许悠的杯子。杯子是很普通的杯子,是童颜在许悠来的第二天买的,两只杯子摆在一起是一幅完整的图画,画上是夏日的葡萄架下的阿狸和小熊。童颜的那只杯子还在,杯子上的阿狸微微偏着头看向右侧,似乎还在看着已经消失了的小熊。阿狸的那只杯子上的一句话是:等到葡萄熟了,阿狸要给小熊摘葡萄。她也记得,小熊的那只杯子上写的那句话是:阿狸的眼睛像两颗水汪汪的葡萄。她知道她不会接电话,却还是固执地一遍遍拨打着,听着电话里传来熟悉而单调的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样的图案,她本以为她也许不喜欢,或者应该买那种更雅致的杯子才是。可是她见到这对杯子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爱不释手,最后仍是决定买了这对,没想到许悠也是大赞可爱,甚是喜欢。一人一只,两只杯子并立在一起的时候,相视一笑,仿佛一种默契和熟悉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淡淡地在心底氤氲起来。
童颜摩挲着杯壁上阿狸微微翘起的鼻尖,想起那日许悠拿起杯子时露出的笑容,一时之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葡萄或许就要熟了,可是阿狸摘下再多的葡萄,小熊也尝不到了。许悠带走了自己的杯子,但阿狸还在这里,它看着已经不在的小熊,等着给它摘那也许永远也摘不到的葡萄。而当童颜每次拿起杯子喝水的时候,都会想起不在阿狸身边的小熊,那被分作两半的葡萄架将只能寂寞地垂在它们各自的头顶。小熊呢?是否在远方也会偶尔想起阿狸?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只觉有些疲累,她知道这一刻至少应该告诉两个人这一消息,稍稍想了想,她只是打开短信的编辑页面,写了删,删了又写,却终于想不出来什么完整而合适的句子,最后偌大的屏幕上就只是三个字:她走了。这三个字,其实就足够了,没有前因后果,只是这样的一个事实,她也无从解释。有一种人,相识相知都是缘分,缘分这两个字,原本就并不只是限定于爱情。但她们只是相遇过,许悠的来和去,都不在她的意料之中,既不因为她,也不由她决定。她只能发给沈立,很简单的原因是她不知道何家良的号码,但他总会知道的,而这一刻,也不由她操心了。
她关了机,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拖着疲惫的步子进了卧室。铺开被子的时候,发现枕头下露出白色的一角,是一封信。她竟然在这么隐蔽的地方给她留了信,想必也是想等她冷静下来再看。童颜拉上窗帘,打开床头灯,倚在许悠当日的位置,缓缓抽出信纸。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许悠的字,并非她想象中的温婉流丽,也不见得是多么好的字,但入目极其舒服,整洁中自有一种流畅从容,却也棱角分明,单凭字迹反而很难和她本人联系在一起。信的内容极其简洁:我走了,你不必担心。有时间会给你写信。落款是许悠。童颜在柔柔的灯光下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几行字,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还多了一点释然的欢喜。一句所谓的客套话都没有。这才是真正的许悠。她肯这样写,不仅说明她也把自己当成了朋友,也说明她并非一时冲动之下离开。至少这两点,无论是哪一点,这时候对童颜来说都是莫大的慰藉。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信纸,轻轻拉过被子盖在胸前,关掉灯,将整个人都投入黑暗中那将要到来的黑甜的梦境。
晴园。
何家良逐层地开始擦拭书架,取下书架上的书籍。下面两排是他闲下来经常会看的书,除了一些专业的企业管理和经济学的书籍之外,还有少量的国学书籍和一些杂文集。而上两排却多是诗集、散文和小说,他在外出差时若得空会去逛逛书店,这些便是兴起时买下的。有些是在旅途中看过,拿回来便随手放下,有些则还没来得及细看,却也是拿回来后便没有翻动过了。
在他忙碌的生活中,除了珍惜与许悠在一起的时光,最惬意的便是那一刻。每次踏进书店的门口,就会觉得心也都静了下来,陌生的地方却透出熟悉的书香。在异地的书店里,走过高低层叠的书架,目光掠过一排排的书籍,它们静默地用它们的侧影等待着与他的目光相遇。然后,在某个名字前驻足,将它从那一排书中抽出来,那书便被他捧在掌中,这才是回首处的真正容颜,不再是隐隐绰绰的某个身影。但唯有翻开书,才知文字是否心仪,如同阅读一个人的心,唯有知其真性情,方知是不是知己。那文字是惊艳或是熟稔,读来都是安心,若是合了胃口,便倚着书架,静静地读上一个段落或章节。若是晴天,窗外滤进来的阳光便自然格外慵懒;若是雨天,风雨声也是怡人的静谧。这样的时间,哪怕片刻,也足以让他抵消所有烦忧。所以,踏出书店门口再次投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街头时,也就在嘈杂中自有了一份安然。
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照在高高的书架上,也洒在光洁的深色木地板上。他顺着那光线将目光投向窗外,第一次发现在这个时间段的盛夏的阳光似乎在渺渺的空虚中盛满了无尽的哀伤。可是他记忆中的夏天从来不是这样子的。那是前年的夏天吧,也是与人谈完生意后推掉了庆祝的酒会,开着车在附近转悠寻找书店。在一条僻静而狭窄的小街上,他下了车之后就进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店,是什么名字他已经忘记了,那种有些老旧的木质门窗和高高的穹顶将不大的空间营造出了幽深的氛围,那是完全的天然的由时光雕刻出来的感觉。
他推开门之后,门边一个年约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的老人戴着厚厚的老花镜埋头在桌后,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店里没有冷气,但门窗开着,不时有清凉的风掠过来,但连风脚也是无声。书店里大约有五六个人散布在书架间,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他便也格外地放轻了脚步。转过三排书架之后,才一抬头便怔住,竟然是她。就算在书架另一端,他也确定自己绝没有看花眼。她那天穿了一条米白色的雪纺长裙,还是直发的柔顺长发从扎好的花朵发圈中垂下来。周围都是沉沉的幽深的暗,唯有她站在那暖阳的光晕中。那种淡然而飘逸的气质,远远看过去,仿佛是从哪本传奇上走下来的。他慢慢地向前走,大概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却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上语文课,老师讲亭亭玉立这个词,点他起来让他造句,他站起来好久最后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老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奇怪为什么他这个一贯的优等生上课走神,有些不满地挥挥手让他坐下来。
他生长在北方的小城镇,没有亲眼见到过莲花,后来他在大明湖畔立在无边荷海之前才突然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那碧绿的莲叶无穷无尽地铺满了整个水面,粉红的粉白的莲花从那深翠的碧海中一枝一枝擎出来,这个词忽然就从脑海深处瞬间浮现了出来,这样的贴切而自然,仿佛就是为了形容这种植物。他看见离他很近的一枝莲花,风过处,碧绿的叶子上有水珠滚来滚去,从这片到那片,也从荷叶中那小小的凹进去的中心旋到叶边,又在荷叶低头的瞬间滚回到中心,接收了四周的水珠并形成更大的水珠,如琼珠碎却圆。湖面上万千荷叶翩然舞动的瞬间,那种曼妙与动人,非亲见难以感受。
而那枝莲花,却不过只是微微点点头,便是风佩云裳般自有无迹可寻的天然妙韵。他当时竟然微微心下一惊,如同不小心偶见古书上的仙子忽然间微笑。但也即刻自嘲地微笑起来,有些怅然地想,想来也只有植物才有这种自然清新之态,人世间定是寻找不到的了,尤其是从商之后,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女子,越发觉得定是如此。可是他这样站在她的不远处,忽然间就想起来这许多年前小小的一桩往事,一时怔住,才晓得自己错了,也许人是借了草木的灵气,但天地间定然是有这种人的,要不然煌煌几千年间,那流传无数的动人诗词歌赋却是从哪里来的?他若不是亲眼见到,却还不肯妄信。心下虽是欢喜,却连呼吸都屏住,舍不得再往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