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仍是一前一后走回医院门口,她站住,想同他道别。沈立忽道:“你等等。”快步向停车的地方走去。她站在那里看他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渺然不见,片刻后出现又越来越近,直到走到她面前。他将手中的伞递给她,然后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只手绣的桃心小布袋:“上次你掉在车上了。”楚翘一愣,伸手拿了起来,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似乎就要不争气地流下来。她低下头,含糊不清地道:“谢谢。再见。”立刻急匆匆地从他身旁跑开。沈立看着她跑远,撑开伞,直到看到她搭上的士,才转身进医院去。
他一人穿过寂静的长廊,在右首拐弯,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发出沉重的声响。楼梯拐角那里有狭长的玻璃窗,楼道内的灯光是惨白的,外面的夜也就更像浓黑的墨,无穷无尽的黑,不时有大片的雪花狂乱地扑上玻璃,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响声,风应该很大吧。这样寒冷漆黑的夜,悠悠她是在哪里度过的呢?而这城市中的夜色下,又有多少像他和楚翘这样各怀心事的人?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回忆,像守住一个疼痛的茧。就这样,也能日日过活。他这样想着,脚步却并没有慢下来。
“童小姐。”身边身形娇小的女子已经完全走过去了,何家良才迟疑着叫住了她。童颜闻声回头,只觉对面那人似乎有些眼熟,那人吁一口气笑道:“还好你没戴墨镜,我还怕认错人。还记得我吗?我是何家良。”童颜扬了扬手中的墨镜:“原来是你。我真差点没认出来。”他背双肩包,穿黑色薄羽绒服,戴同色系帽子,俨然似登山客模样。“你都是。长发改了短发,又瘦了很多。”童颜一笑,并没说话。何家良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面女子只剩一张尖尖巴掌脸,短发虽增了精神,到底眉目间还是憔悴。
还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空气清寒,云朵缓缓地从瓦蓝的天空飘过。头顶是乌黑的檐瓦,在阳光下拉了长长的影。不是旅游的旺季,因此虽然是闻名的古镇,此时街道的人却并不多。他们一左一右地往前走,不时避开迎面走过来的三两个行人,分而复合,都想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这样走了一段路,在一家酒吧前,童颜停了下来。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半掩着的门里有吉他的音符飘出来,应该是当地常见的那种原生态歌手,年轻的一把男声,并不很出众,却有一点淡淡的沧桑。歌词听不太清,大概是彝语之类的少数民族语言,调子里有一种绵长的清澈,配着那声音,也颇有一些味道。
何家良见她停下来凝神细听,也跟着停了步。待那一首歌完了,微笑问她:“要进去吗?”童颜摇摇头,指了指门边墙上挂的木牌:“还没营业呢,不去了。”说罢继续往前走。何家良也缓缓跟了上来。她叹息一口气似的道:“以前在南华,就算听整盘的CD,都不如现在一首歌的心情。”何家良笑了一笑:“心情变了,世界也就跟着换了颜色。”童颜回他:“我倒是为了散心躲得这么远,还不是撞上你。”看他微愣了一下,她笑了一笑道:“说笑的,我没事。”两人又复沉默。两条身影在青石的街道上被渐近的黄昏拖得斜而细长。童颜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找到她了吗?”话一出口,又觉得多余。他当然知道许悠离开了南华,如果找到许悠,自己又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他?“没有。”他也只是简洁两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镇口的桥上,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桥是弯弯的拱桥,古朴的式样,刻着简单的花纹。这样的季节里,手扶在桥栏上,时间久了,会凉得生疼。桥下流过的那一弯水在夕照下波光滟滟,童颜忽然想起了家门前的那座小桥。风吹得鼻子酸眼睛也痛,她想,不知是不是要感冒了。何家良也只是看着那河水,他想起向许悠求婚的那个傍晚,琉璃湖的那一湖好水趁着那样的夕阳,他当时说的那番话如今还历历在心头,如今看来竟似有些不祥之兆。他是想抓住辰光最好的那一刻,就那个最爱的人,却是生怕以后没了长长久久的清淡日子似的,竟在那一刻就预伏了将来漫长的离别。可是倘若悠悠是这样,那宛之呢?他是否也是今生今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他看那沉甸甸的夕阳,油彩似的好看颜色,却也只看出了伤心,忽然就想起那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看了看童颜,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未曾想到,原来这句子竟然还可以用在这种时候,也是应时应景的。
童颜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闷:“你后悔吗?”何家良微微一笑,这人世是没有如果的。她仍看着他,等着答案,或许是想借他的口问出自己的答案吧。他其实也已知道了她与沈立的纠葛。便答她又何妨?他又何尝没想过这个问题?“遇见她从来就不后悔。如果有机会改正的话,我会更坦诚地让她知道一切。”见童颜没说话,他将目光收回,缓缓道:“给自己一点耐心,时间总会给出答案。”童颜也不看他,只接口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我们要找的人,那么就终归还是会来到身边的。”何家良的表情已看不清楚,声音却极平稳:“你看,天黑了,但明天太阳总还是会升起来的,就像这样。”童颜看着那轮沉下去的夕阳,突然间就有点明白了,譬如他和许悠的那种感情或者他这个人,这种模糊而清晰的感觉让她觉得他说得是对的,让她也坚信许悠一定会选择回到他的身边,不管那是一年后,两年后还是五年后。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笃信会创造成就,两个人的笃信会酿就深沉的情感。信则生,不信则死,就是这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寒意越来越重了,童颜系好围巾:“我明天要去溅玉泉。”“我明天去雪山那边看看。”何家良道。“我在那边订了房间,我走这边。”童颜扬起头示意桥那边的方向。“我也订了,不过方向正好相反。”“那再见。”“再见。”他们互留了电话号码,微微抬手作别。
房屋的檐下都挂了红色的灯笼,透出朦胧的淡红的光,在漆黑的夜里透出一种微暖。沿街的店铺也都敞开着门,灯光从门里铺到门外,看着明亮而干净。童颜慢慢地走,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安宁。走了大概十来步左右,“叮——叮”的两声短促的短信提示音在口袋里闷声震了两下,打开来:“天气预报明天有雪,路上小心。有事给我电话。”她心里一暖,不由微微一笑,回头看,他果然还在桥上。她扬起手冲他大力挥动,冲他做回去的手势。他看到了,也挥挥手。她见他转身走,这才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就是这样吧,再痛的伤也会淡去,生活总会被什么新的东西填满,她也许会永远记得她那么爱一个人的感觉,因为那种痛残留的感觉,但她总会忘记的,是因为什么而痛。而她,大概一直依赖得太久了,所以已经忘了怎么样一个人生活。她现在不必迫于生活的压力而奔忙,其实也许正好可以做一些她一直想做却没做的事情,那一个个小小的愿望,被尘封了太久,积了许多的灰尘,却一直固执被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现在是该让它们出来见见明天的太阳晒一晒,否则是该发霉了。
童颜:一切安好?我已许久没有上网,前天才看到你发到邮箱里的贺卡和信件。我想我大概不必跟你客套,无谓说什么打扰你之类的客套话。不过对于我不告而别这件事,倒是的确应该跟你表示歉意。遇上你这么一位朋友,是我的幸运。我也相信你大概可以猜度出我心中的苦痛,因而表示原谅。我身边还有一点积蓄,可度一些时日。如果钱花完了,我也自己能够谋生。我想你大概还要叮嘱我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这些我也提醒着自己。所以你不必太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虽然我还不知道这次要走多久,不过如果我要回来,必定会第一个告诉你。余下的话也不必多说了,我的心情也已慢慢平复下来,以后如果没时间写信的话,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祝安。好心情。
许悠
童颜:我今天看日历,才想起我已经离开南华五个月了。我现在在清溪城郊的一家玫瑰园里工作。离城很远,有些荒凉。不过泥土很松软,花很漂亮,比我以前收到的任何一枝玫瑰花都要漂亮。早上看到朝霞照在玫瑰园上光芒万丈的那一刻,觉得每一天都像是新生,忍不住想要在心底感谢上苍: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工作要戴很长的橡胶手套,还有很多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活计,我还认识了许多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的“生物”。很多时候我们会从早忙到晚。
老板不爱说话,看起来是个寡言而严肃的男人。老板娘笑的时候眼睛弯弯像月亮,是个开朗勤快的女人。我们的客户几乎都是她在联络。每逢周三都会给我们做小吃、切水果。有时候她还会亲自开卡车去城里送货,这时候我也会跟她一起去。她还说要教会我开卡车呢。
昨天我也去了城里,但不是老板娘去的,是和司机小丁去的。他在这里已经快两年了,是个有点油嘴滑舌的年轻人,喜欢吹牛,有时候偷点小懒。我经常听他一路讲自己的故事不知不觉就进城了,虽然大部分的故事可能都是他编出来的。他人倒不坏,还经常帮我剪枝。
你回信中告诉我说你去名城旅行了,要是你已经回来了,给我回信。我下次进城的时候给你寄一束我亲手种的红玫瑰。祝安。
许悠
童颜: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这边的天气不是太好,有时候很干,有时候又很闷热。我身上起了一些红红的疹子。抹了药之后见效很慢。医生说最好要换个环境。而且听老板娘说最近花卉市场不太景气,玫瑰园的生意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我准备离开这里。昨天跟老板娘说的时候,她还很舍不得我走。老板拿相机给我们拍合影,小丁也显得不太高兴。我忽然也有点舍不得,他们对我都很好,这么突然的决定让我多少有些歉意。
夏天这么热,我要找个清凉的地方度过。晌午的时候再睡上一两个小时,做个长长的梦就更好了。等我安顿下来了再给你写信。祝安。
许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