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暗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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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无法触及的未来

在那少女一头雾水的恍惚间,樊湮城终于走出般若很远。他盯着从袖中摸出的两颗圆润的石珠,沉默不语。这是两颗透着腥红光泽的珠子,如同被鲜血浸染。不过这样形容不太准确,浸润着珠子的不是鲜血,而是本应该在万数年前干涸的,圣人的旧血。但它们仍旧如此鲜亮,丝毫不像沉淀着岁月的古物。

如果这些有什么象征意义的话,那么大概是在暗示:有些仇恨,不是岁月可以一笔勾销的,甚至连冲淡都无能为力。

他不远万里赶到般若,杀掉一些人,逼退许多人,险些震碎般若神殿,就是为了带出一颗珠子。这两颗珠子本来都是般若的旧物,很多年前被他带了一颗出来,如今又取出了另一颗。这两颗珠子自然不是普通的石珠,般若最初的创造者们花费了极大的心血也只做出这样两颗,自然有无数奥秘隐藏其中。

但即使是这样贵重的物事,般若也没有人站出来阻止他带走,甚至还盼着他尽早带走。

因为再过昂贵的凶物说到底还是凶物,顶着不可抗力从一个老怪物手中抢夺不可知的风险,殊为不智。般若部众,一向是智者的化身。

但他不喜欢智者,尤其是这样的智者。他的挚友是把身家性命用在睁眼观星上的愚者,因而见到闭目偷生的这些个所谓智者,他便很难生出什么好脾气。于是一些人本来要晚些才会到来的死期就被提前了不少。

他坚信这些人不久之后就会死,一方面是因为在玄重关外遇到的某个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眼前光影中的这些景象:

断肢与残躯散落在断壁与残垣上,浸血的黑袍飘摇在泛着血腥味的风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在方圆百里的死地上仔细地搜寻与辨认,最终,他左手虚掩着额头欣慰地笑出声来。

那两颗石珠还在转动,在沙地上留下规整的圆周,但那画面已经定格下来,看不出起因,也看不到后续。但这画面足够他找寻出一些线索,比如那些死尸身上的玄衣,比如那些断掉的祭刀,又比如那一袭黑袍。

“果然都死了。”

“既然他们自己选择做了废子,那就得做好被弃掉的觉悟。”

“所以我不会有任何负罪感。”

他现在坐在岚城外一处荒村的石阶上,这里已经荒废太久,石头被风化得不成样子,所谓的石阶其实也不过是稍微硬些的沙台罢了。不过有些意外的是,这样荒芜的地头上,不远处还是能看见一座没有完全塌陷的寺庙。他只看过那破庙一眼,然后便只盯着身前那两颗石珠投射出的光影,似乎在痴人自语。

“你,懂了吗?”

看来他也并非痴人自语,或者,他只是对痴人乱语。

……

扭头看着身后的痴人,他有些疑惑。从般若出来后他向岚城这里赶来,那人便一直跟着自己。他没有展开全部身法,速度也不及完全状态下的十分之一,但这到底也不是一般的暗言师可以企及的,可那人虽然勉强,可还是一步不离地跟着。这些并不是他疑惑的根源,神墟七万年,总会出些像样的暗言师,这不值得惊讶。但他找不出那人这样做的理由。寻仇?他中间刻意停下几次也不见有明枪暗箭杀将过来。既然不是寻仇,她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可言呢?

“该死的自然会死,但不包括你,我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了,你又跟来做什么?”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给人宰杀的。”

“生不是他们的罪根,活才是。我的朋友是舍去了性命也要看破这片天穹的豪雄,既然接过了他们的衣钵,当然要拿出些舍生取义的态度来。死士怯于生死,那最终也只会变成死尸。”

“舍他们的生,取你们旳义?”

“这是神墟里所有人的义,自然也是他们的义。然后,你跟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负责看管祖庙,祖庙里少了件东西,我自然要找回去。”

听着她这话,樊湮城身体微僵:“现在,还有人去管那破庙?”

般若的祖庙他当然知道的,般若的先贤们离去之前大多把伴随自己一生的一些物件留在这庙里,比如几把锈断的刻刀,又比如这两颗珠子。这些无疑都是无价珍宝,也无疑都是大凶之物——对于那些智者,一切与先贤有关的都是凶物。

于是祖庙很少有人看管,之后的时光里也鲜有人造访。般若的后人一代比一代急于忘掉这个地方。虽然这是般若一处极具纪念意义的庙宇,畏死者却愈加刻意地将其埋进时光的尘埃中去。

他想不到,到了今天还有人记得这个破败的旧庙,而且居然追出几千里来寻回这凶物。

“回去吧,这珠子待在那破地方也够久了,是时候出来见见太阳了。”

“那些画面是真的?”

“以后会变成真的。”

“你既然能看到未来,为什么不去阻止他们,哪怕只是提醒一下他们?”

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怨气,但不以为意:“阻止?你觉得他们死在左衡七手里和死在我手里有什么区别吗?”

“你们除了杀人还会做些别的吗?”

“当然不只会杀人,我说过了,我们精通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技巧,比如下棋,比如泡茶……别这么冲动。”

“你不来撩拨我,我比谁都冷静。”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祭刀有些颤,铮铮作响。

“我们精通很多东西,但你要知道,下棋喝茶并不能阻止他们。”

“你说他们胆小如鼠,那他们又哪里来的胆子冒着被你们杀掉的风险去做这些?”

“你在般若这么多年,又在祖庙这么多年,应该清楚,死亡和湮灭是两码事。这鬼地方每天都有人死,但每天也都有人生。那些东西到底是冒牌货,偷去了天河却不敢造冥海。所以在这里善人不会上天堂,因为天堂里住的不是神明;恶人也不会下地狱,因为这里压根就没修过地狱。寻常人本就被天机蒙蔽,转世了也不会记起什么,可像他们这种接受了般若恩泽的,被杀了,不用多久就会带着记忆从不知道哪里呱呱坠地。”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真的无法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既然般若是你们一手创造的,他们又是般若的后人,那么你们和他们不就是盟友么?既然是盟友,又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呢?”

“你知道般若的意义么?”

“如实认知万物本源的终极智慧,洞穿虚妄假象之瞳。”

“万物本源是一种笼统的说法,或者说万物就是本源的无数种表现形式。生死是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种,看不破生死,拿什么洞穿虚妄?”

“知道了轮回还不算看破生死?”

“这里没有真正的轮回。一个人的死从开始被人们淡忘时起就已经注定,即使有像我们一般地不肯忘记,等到我们有朝一日倒在黄沙里,他便真正地,彻底地,身死道消。他们不过是仗着先辈积存下来的信力放肆一下罢了,倘若不是先前那些已经快要记不起名字的祭酒在天祭台上用命换来些愚民日夜不休的祷告,他们又哪来的胆子去招惹那个独夫?”

“仅凭两颗珠子就要给他们盖棺定论?你为什么那么相信他们一定会去杀左横七?就算般若几万年的积累让他们有了这个能力,但他们的动机呢?”

“只要左横七活着,这片天就有被撕碎的可能,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片天,对于旧界那片灰色的天毫无好感,甚至还生出了畏惧与厌恶。他们毕竟不是我们,熬过了七万年还能保持对那件事的愤怒。血缘会越传越稀薄,意志也是如此。我们到底还是低估了时间的威力以及那些东西的智力,只是拖着时间,我们就会从内部瓦解并生出它们新的臂助。”

“你们筹划了这么久,会没有算到这些?”

“我们的计划原本很简单,也根本不会花这么多时间。但那个时候,有些人十分多余地看了一眼,然后生出些十分多余的恐惧。人感到恐惧就会后退,而后退永远是比前进更容易的事情。当时的后退只不过是一念之间,想要重新回到原处却要付出多得多的时间。”

“所以你们就忽略了时间所带来的影响?”

“你很聪明。”

“你们很愚蠢。”

“所以我们在补救。”

“比如说把他们送到刀口下面?”

“不止如此,比如还救出了你。”

“救一人便可与杀一万人相抵吗?这算什么正义?”

“你可能搞错了什么,这场抗争与正义无关。只不过是一场老套的复仇罢了。”

“这是你们的复仇。不该搭上旁人的性命。”

“你们选择了般若就是选择了我们的仇恨。所以你们当中意图成为它们帮凶的人必须清除。”

挥手把这所谓的“未来”扔回黑暗的匣子,他近乎蛮横地结束了这场争辩。

谁也无法轻易地说服谁,但争论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意义。即便她把看到的所谓将来告诉般若殿里的那些人,他们依然会在将来的某天气势汹汹地杀过去,既然如此她更加不可能让那个独夫任由宰割而不去还手——关于樊湮城那天所说的所谓秘密,她只当做一个打趣的笑话,她并不相信那样冷漠的人会有这种名为暗恋的细腻可爱的心思——经历过众叛亲离的心,想来冷得足以冻裂金石。当人生有了读档重来这种设定的时候,未来就显得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口诱人,她也就没办法借此改变什么或是挽留什么。

她知道了未来,却无权拒绝这样的未来。

——这样并不公平。

可假使她可以借此改变未来,会带来更多的不公平。

——这也最是公平。

这是发生在新历一一七五年初秋的事情,像往常无数个初秋一样,十分自然地消弭在落满尘埃的史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