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并没有被你说服。”
“当说客不是我的工作。走吧,那边已经等了我们太久。”
樊湮城起身离开这座荒村,不知从何处升起一道人影,跟着那铁塔般的身影一道离去。
这一天,那座沉积了无数时光的老庙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下。瓦砾滚落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在这寂寥的荒村飘出很远。
然而,在这驳杂的风声里,却没有听到钟声。
……
史书可以遗漏,历史可以失落,但我们不会忘记事实,因为我们就是事实本身。
——《三狱经》
……
“小二,两坛阳关。”
“额,酒?没有。”小二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句。
“没有酒就开店?老板,你们就是这么待客的?”
这人说话语气很淡,但这间客栈却隐隐颤抖起来。坐在他对面的那人转身看了一眼一路小跑过来的小胡子老板,没有说话。
“两位客官是北边来的吧。”
“怎么,南域的酒不卖北人?”
“不不不,我想你们是不太了解这边的风俗。再过小一年就是天祭,到时候祭台周遭的这些店都是要禁酒的。也不是我自夸,这拓城里就属我们店里的阳关最正宗,平日里那些老饕也大都赖在这间店里,算着马上就要禁酒自然也就趁着这些天多喝几口,我们在这里到底只有一家店,供这么多人勉强的很,前天城主又来店里扫走了一大半的酒,所以……”
“我们的酒就没了?”
“我们在北域也有分店,新订的酒还在路上,大概明天才能到。”
“你计较这些小事做什么,我不记得你是这么爱酒的人。”两人最后还是选择了这家店落脚,毕竟当下只是酒客多了些,房间却并没有多么紧张。
“那个老板很有意思。”樊湮城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
“很寻常的小人物嘛。”对面的人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知道我的能力,我读到了他的序列,暗码磨损非常严重。看上去只有六七十岁的人,居然只剩下二十几年的寿命了。”
“这种人的暗码……也会磨损?我们都没有抹除这种编码的能力,总不能这种小人物也会被那些东西盯上吧。奇怪……”
樊湮城没有去理会同伴的疑惑,看着窗外的双月,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来:
“呵,你还真的是,罪孽深重啊。”
……
“你不打算救救他?”
“凡是能被看到的未来,都极难被扭转。”
“那就不管他了。说正事吧。”
“说正事之前道爷不先画个符压压惊?”樊湮城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这穿着件破禅衣拎着把旧拂尘的同伴。
“说过多少遍了,贫僧位列禅宗之首,这拂尘不过是从那帮臭道士手里赢来的战利品,怎么能叫我道爷呢?要叫佛爷!”
“今天的饭钱你结。”
“啊呀,贫道最近偶有所得,不信你看我描个符……”
这拯救世界的重任就不能分给一个正经点的人么?作为团队里唯一一个正常人,我压力很大的好吗!老头子们,你们敢不敢挑人的时候再随便一点?
看着那个手舞足蹈地在墙上描符的,樊湮城的脑子里翻来覆去似乎只剩下了这几句话。
“轰”
“臭道士,快把墙补上!别让后面那疯婆娘过来!”
“你刚才在说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
“额,夜姐,其实我是说你后面那个……”
“韦布云!你再说一遍试试?”
樊湮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几个早已离开的老东西沉积了万载的恶意……
最终墙还是被补上了,黑色的符线如爬山虎般爬满了整个房间。没有人再把目光投向这间曾被轰出一个大洞的客房,在他们眼中没有出现过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里被封锁起来,自然是为了防止漏了风声。不过在樊湮城看来,即使没什么关乎天地与人间存亡的大事,这帮人聚在一起也须遮一遮掩一掩,这片土地已经足够荒诞,实在没必要凭空添一些更加诡异的场面进去:
穿僧袍的道士站在墙角看着写满鬼画符的墙壁讷讷出神,捉桃扇的修罗坐在床边摸出一面镜子开始描眉画鬓,戴神冕的魂使收起挂在晾衣架上的魂幡开始品鉴凉台边的两盆茉莉,黑着脸的文士从云纹缭绕的袍服里取出纸笔盯着修罗如花的眉眼勾勾画画。
樊湮城什么都没有做,他是北漠里来的葬客,葬人葬马葬鬼葬神繁忙得很,自然没太多闲趣,所以他只坐在方桌前默默地看着。看着观符道的道士念佛号,看着取人命的修罗描眉毛,看着驱鬼魅的魂使赏茉莉,看着穿青袍的书生画美人——大概只有这处景是正常的,淫贼想着喝花酒,到哪里都说得通——此间一切光怪陆离他都需看着,也只能看着,万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也许今后的千年万年依然如此。但也许这恼人的差事从今以后都无需再做下去,这全都取决于接下来的这场会议。
……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茉莉还未凋谢,墙上的墨迹还未褪色,修罗的面容依然年轻美好,就连书生手里的纸都还没有发黄,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判断时间流逝的佐证。在这群人中间,时间的流转早已虚幻不堪,他们若要雁过无踪,便是时间也留不下痕迹。这片小天地里,时间的流逝早已与时间本身无关,只与他们的一言一行相关。
樊湮城拿出铁匣搁在桌上,修罗把桃扇与妆盒收进墨红的袍子里,魂使的杯子里只剩下了半朵泡剩下的茉莉,书生诡异的画作似乎终于出现了收笔的迹象,道士也不再看那被符文遮了四五层的老墙,坐回了樊湮城的对面。
几个年轻人的会议就要开始,小小的房间里挤出了比般若主殿十七宿老合议严峻得多的气氛。这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也最是理所应当:
他们是七万年前的年轻人,他们依然年轻,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
他们是七万年后的老怪物,他们必然苍老,神墟里所有知情的正常人都这样认为。
“开始吧。”
“北淼没到。”
“总要有人在那里守着。”
“他也没到。”
“年轻人的事情,他不来也罢。”
即使在这些人的眼中,那人依然沾着几分暮色。于是在神墟的眼中,那人真的已然暮色苍苍。但那人终究无法躲开。这是一场拖了太多时日的会议,在神墟这片没有过往与童话的废土上,但凡有些故事的人都逃不开。
他们自然知道这些,所以便不再去做那些已经做过太多次的毫无意义的等待。
“几万年的时间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算不如天算。和那些东西比算计,即使是我们也会一败涂地。”
“还有出路吗?”
“没有。”
“还有退路吗?”
“也没有。”
修罗坐回床上重新拿出了桃扇,书生又开始铺纸研墨,道士掸一掸禅衣目光又回到了墙上,魂使的杯子里又泡了朵新的茉莉,樊湮城依旧坐在那里,用三根指头不知按着什么规律不紧不慢地轻敲着铁匣。
这其实不像一场会议,反倒是像极了处决日前囚徒们的无趣闲谈。
……
窗户一直开着,因为道士的符,这里的声音飘不出去,但窗外的事情他们却知道得真真切切。这是间坐南朝北的客栈,窗户正对着玄重关,以及玄重关外的那片荒芜。常人的视力无法看到这么远的景象,但他们从来都不是常人,而且他们观察这座世界时凭借的从来都不是视力,而是打磨了几万年的心与道。走过了神墟的每一片疆土,他们只需感应一下自己留过的痕迹,便知道究竟是哪一片土地上发生了些什么事。
铁匣突兀地开始颤抖,但他不以为意。匣子里放着两颗血珠以及前些天塞进去的两张羊皮。匣子和桌子发出急促的撞击声,似乎透着分外深沉的不安,但他镇定如山,如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带着两张羊皮,照着染了无数血之后还白得像雪的那张新羊皮上隐晦的标记,和身边的这些人一起行走在神墟里。
他们见到很多寻常或是不寻常的风景,埋下很多有用或是无用的暗子,顺便在好似烧焦了又泡得发灰的那张旧的羊皮上勾勾画画,慢慢描出一条复杂晦涩的轨迹来。他们曾把这复杂的线条称作出路,直到今天,他们才发现这条线从来都不是他们画出来的,它早就埋在那张贤者们抢来的新羊皮中的。
牧羊人早已算尽一切,而他们从一开始就被豢养在这片虚构出的牧场。于是他们开辟的出路,本就是不存在的虚诞。
他们抗争,所以他们几近绝望。
他们应当继续绝望下去,不说,不做。
洁白的羊群无法跃出黝黑的栅栏,只剩下生老病死过后的麻木不仁。
但,他们都曾读过《默示录》:
荒芜的土地上曾花开一片,而现在这里已经成为死地。
但问题在于你是否相信。
你信或者不信,这里都是一片焚烧殆尽的土地。
但假若你相信,这里会重新被雨水浸润,被阳光滋养。
只要你肯相信,这里终将会重新开出野花一片。
——第七贤《默示录·序·福音》
他无需打开匣子去看,他及他们已经察觉到了一个事实:白羊皮上烫出一个洞来,那里焦黄一片,犹如荒漠。他们不会不安,真正感到不安的是“那些东西”。牧羊人终于也开始变得暴躁起来。
神墟有座阴影一样的雄关,盘踞在神墟不知多少年,那里的巨门常年紧闭,坚不可摧,像是栅栏的门,又像是地狱的门。只有一万年前的某个人砸开过这漆黑的铁门。而如今,从这座玄重关外终于杀进来第二位破门而入的狂徒。
七万年后,独夫自北漠破关而至,溃城而归。
羊群里终究会冲出一只挂角袭人的黑羊,杀个血流成河。
他们本就不会绝望,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希望。
修罗的从扇骨里抽出细窄的铁刃,书生的墨不知何时换成了血一般的朱砂,道士撕下一张明黄色的符纸,墙上突兀地出现一个缺口,罡风从那里出来,卷向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魂使的魂幡在这风里猎猎作响,应和着利刃切过罡风时发出的啸声。
樊湮城用力按下颤动的铁匣,抬起头来与众人对视。
“胜算不大。”
“能赢就行。”
门已洞开,于是他们杀将出去,人挡杀人,神挡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