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了,有些冷。
可她还是随身带着把桃扇,扇骨扇面,铁铸铜浇。
其实这应该叫铁扇,但她坚持称为桃扇。带桃扇的修罗和执铁扇的公主,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不希望有人把自己与某个古老传说中嫁给一头公牛然后生下个口吐烈火的熊孩子的女人联系起来。
但其实这种担心有些多余,因为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传说,即使知道,也没有人敢这么联系,至少不敢放在嘴边。
看上去小巧玲珑的扇子划过罡风,发出尖锐的声响,听着有些凄厉。
像大多数通俗话本里写的一样,这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扇骨里藏着一把极窄极薄的铁刃,吹毛立断,见血封喉,大概也只有这样铁铸铜浇的扇来做鞘才收得住这样的一口凶刃。
她挥刀似地挥扇,仿佛只需一次便能把岫玉刮了几千年的山风切开。而事实上她也只是简单地一挥,然后把扇子随手挂回腰间,随即便披上一袭墨红的袍子转身离去。桃扇在腰间飘飘摇摇,但始终牢牢地系在她身上。那看上去有些娇小的身躯走在这百年不见的狂风里,那坚实雄伟的定海针插在七海的怒涛里,二者听上去似乎毫无可比性,但就是视觉效果而言却是相差无几。
今夜刃未离鞘,岫玉却已成为一片血海。
修罗代人还愿,向来伴着腥风血雨,凡人需要适应。
……
“你也只需适应就好。”她走到岫玉边境的一座小亭,从袖中抽出一只木令,搁在不大的石桌上,转身便要离去。
“尊驾不留个名字么?替人还愿到底是件费工费力的差事,讨不来报酬多少也要讨些名头不是?”一个着白袍的少年人坐在石桌对面,冲着她的背影有些戏谑地吐出一句话来。
“杀人还愿不是什么好差事,给一群四流杀手收拾残局还需要留什么名头么?”她的语气有些刻薄,往细处却能品出些淡淡的骄傲以及一些意义不明的热情。然后她不再停留,消失在了夜里。
少年人取过那木令,上面用朱笔写着些人名地名,不知为何,从这字迹的横竖撇捺中多多少少总能让人想象出写字的人那张黝黑的脸。这少年人脸同样很黑,或者本没有这般黑,但经这云纹缭绕的白袍一衬,便是不黑也变得黝黑发亮了。他略微端详了一下木令,然后信手一扬,那木令便沾上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星,最终烧成一片灰烬飘散在风里。
然后他从石桌下的箱子里摸出纸和笔开始作画,纸面上渐渐呈现出她转身离开时的场景。当然这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纯情的人,因为那口箱子很大,一定能放不少纸,当然也就能画不少的人。
画师与模特的恋情听着似乎很接地气,但这不是普通话本里的简单故事,这里也不是会有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正常地界,况且即使真的有,在那些活过几万年的人眼里大概也早已没了这种兴趣。
他作画很快,马上就要收笔,正要往边角题字,刚刚写下“摹聆夜于西枫亭”几个字,然后神经质地朝亭子的某个方向远眺了一番,本来将要继续写下去,但突然一个激灵,摇了摇头,赶紧把那几个字草草抹去,顺带着把纸笔收回箱子,然后不知去向了何处。
事实上她的步法缩地成寸,根本就没有回头,自然也就看不到那文士画了些什么或是写了些什么。但她仍然知道,只是不以为意罢了。
时间过去太久,同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世人擅长指指点点,尤擅吹毛求疵,从根本上还是因为世人有太多的选择。事实上当没有选择余地的时候,人往往会变得异常宽容,既然没办法一人独行,那便只能试着包容。无论是多情的文士,还是滥情的武袍。
那个人是北域武袍里凶名最盛的那个,但她说他滥情。
因为他孤单。匮于情,自然也溃于情,岂能不滥于情?
“岫玉那边顺利吗?”
“扫尾而已,怎么可能不顺利。”
“看来我说了句废话。”
“知道是废话你还说?”聆夜白了一眼左横七,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从扇骨里抽出一柄细窄的铁刃随手抛给他。
左横七用两个指头险之又险地捏住那锋利的铁刃,一手摸过搁在一边的那口老旧的朴刀,开始小心地刮锈。铁刃被他当作了磨石,用来打磨那口旧刀上看不出年头的老锈。星星点点的锈铁从刀上极轻柔地飘下,赶在落地之前,兀地化作淡蓝色的光屑,缓缓消失在空中。
老旧的锈铁从那口旧刀上剥离出来,宛若新生,然而刹那间便走向凋亡。
“刀上的锈还是很厚,刮了这么久,也不见什么成效。”左横七的话里带着些许机械式的疲倦。
“呵呵,染了几万年的血,哪那么容易收拾。七,你杀得太多了,虽然这是老头子们计划里的一环,但你不能把这当成你个人发泄的正当手段。”聆夜静静地看着他略微低垂的眉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因为害怕而选择放逐我开始,这里每一个人就都有了取死之道,杀便杀了,无所谓。”
“我和你不一样,但因为你我的手上也开始沾满鲜血,这也无所谓是么?”
“这是我的罪过,但我早已罪孽深重,你应该理解。”
“我的确一直在杀,但你们也把这叫做救赎,不是么?”左衡七丢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拎起旧刀走出屋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那柄精致的铁刃静静地躺在桌上,新得像刚刚打出来的一样。
“要是每个捉刀的都像你这样果断,我又何需这样屠门屠山?”
屋子里飘出深重的叹息,随后散落在夜里。
……
人自从有了工具之后就有了凶器,所以杀意亘古长存。不是什么人都养得出一身骇人的杀气,但即使是胆小如鼠的懦夫也能生出杀意,只不过难以付诸行动罢了。没有落到实处的杀意似乎没有什么威胁,张三想杀李四却不敢动手似乎李四就真的能安然无事。但这里是神墟,规则被主观意识影响甚至操控,水积得多了也能穿石凿山,未竟的杀意长久地飘在神墟的空气里,总有一天会影响到现实,一个张三不够,可若是上万个张三住在李四家附近,那么李四总有一天会无缘无故地倒在血泊里。
但这其实还是最好的结果,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模糊不堪,因而那些伴生的杀意也会渐渐失去方向,最终造成无差别的杀戮。这个过程无法逆转,杀意产生的一刻就已经写入了神墟的规则,除非杀在明处,否则这些杀意就会像尘埃一样飘在空气里,无法散去。
其实凡人改变世界的方式往往不是为善,而是作孽。无心插柳也需阳光水源,一百个人无心插柳或许才能造就一片柳荫,但随手放火只需一次便能毁掉万亩良田。
空气里的杀意一日盛过一日,于是才有了修罗这个行当。
修罗的工作简单得很,他们用古老的算法寻找杀意的原始目标,然后把那些未竟的杀意引向实处,冷眼看着一场场没有前戏的决杀。懦夫不敢言杀,修罗便帮他杀或者帮着杀他。当杀意变得肉眼可见般清晰的时候,便如狭路相逢,勇者生,怯者亡,杀意本身也在这最简单的对决中完全消弥。
从过程看,这似乎罪无可赦,修罗的存在造就了神墟太多无中生有的厮杀,但就结果而言,神墟少了更多无缘无故的消亡,死于明刀明枪,总好过走在回家路上毫无征兆地喋血身亡。
是非善恶只是一种价值参考体系,当动机超越了体系的范围,也就不再有什么是非与善恶。涉及到世界规则这种东西,一向只有成功与失败,与善恶这些无力的评价毫无瓜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些坐在高处的那些东西眼中,人与其它的存在形式没有任何分别。但她与那些东西不同,一切生死都有因由,也必须有因由,所以她不接受逻辑性的死亡——那些被无定向杀意灭杀的人之所以会死,说到底是因为被神墟从逻辑上认定为死亡——但这种死亡无可避免也无法逆转,于是她把逻辑性的死亡先一步转化成程序性的死亡。人被杀就会死,这是最简单的程序,简单明了,公平公正。
这样做的结果似乎毫无意义,但这做件事本身就很有意义。
于是某天她从岚城最老的铁匠铺子里带出一把扇子,然后出现在神墟无数个凶杀现场。
……
扇子里藏的凶兵从未见血,她只是带着桃扇兜兜转转,从不出手。可日夜行走在血泊里,哪有手不沾血的道理?她从未亲自动手,却也甩不掉这愈积愈深的血污。于是她渐渐学着不去理会这些。
放任自流也需要底气,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三途河的湍流里安然自若地飘飘荡荡。
她自有她的底气,代理组只有两把刀,待那一把钝了锈了断了,便只剩下了这一把。这是最古老也最简陋的算法,单单出于对这算法结果的尊重,她也不得不变得底气十足:
在一道走过神墟这个懦夫遍地的世界之后,他们知道,这里已经找不出更多神挡杀神的铁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