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左衡七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她离开那间屋子,下一刻出现在一座金殿里。
那间屋子不是她的家,岫玉自然也不是她的家,这座金殿更加不会是她的家。她同代理组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有家难归的离人。有家不归的诗人已然飘然远去,他们归家的希望便只寄托在那个无家可归的痴人身上。
而这座金殿里住着的,是故人。
“夜里见故人,正道是时也,运也。”
“既然你们不是他们,又何必事事学他们?”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但它们可以融化成完全相同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们便是我们。我们已经远去,我们终将远去,时间无法同时流向相反的两边,我们便站在滞流里,不再远去。”
这里是西岚殿,殿里的王座上坐着无冠无冕的君王。
她站在偌大的主殿中,仰头看着那君王,眼中缓缓渗出怀念与嘲讽。
……
在神墟,绝大多数人的意识中并没有滞流这种概念,因为这是“它们”篡天时用的手段,自然不会让凡人知道。
但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绝大多数不该知道的秘辛。
因为他们不是凡人。
他们是代理组。
他们曾在那个神死佛灭的雨夜见证了一切。
……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神。”
“本该如此。”
“然而神刚被看到就要死去,真是悲哀。”
“最早看到真相的人却被民众放逐,这才是悲哀。”
“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担心的是这个世界快要崩溃了。我们就要死了,这才比较悲哀。”
“我们不会死。”
“神死了,那些东西却爬上了神座,我们看到了真相,它们岂会留我们活着?”
“那我更正一下,你们不会死。”
“老爷子你们要冷静,冷静,冷……”
“长老会和戒律院该做的事被他一个人做了大半,还好现在他已经力竭垂死,这样我们多少还能履行一下自己的义务。”
“如果真的是义务,那我们应该同去。”
“年轻人的义务是活下去,活到我们这么大的年纪以后再考虑这条命应该扔在什么地方。”
十二道身影向天际那缓缓坠落的巨型宫殿掠去,老人们身着黑袍,猎猎作响,宛若十二道黑色的闪电射向那雷光大作的天阙,然后淹没在无边的雷潮中。
在老人们离开的地方,零零散散地站着十几个人,同样身着黑袍,却没有那些老人们身上的狂热与锐气。老人们的身法依然超凡入圣,电光火石间便没入雷潮,他们却还在原处,刚刚迈出的脚还未落地。
只有沉默,也只能有沉默。年轻人们似乎一夜长大,或者说半步白头。
然后他们看到不远处的瓦砾堆中站起一道狼狈不堪的身影,那人同样一身黑袍,却带着不同于之前所有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浓郁的死气。
他拖着杆细窄的朴刀,向那雷潮缓缓走去。
最开始的时候,有三个人带着一身邪气抢先冲进了宫殿,然后那悬在天空的宫殿涌出无边雷潮开始缓缓坠落。后来十二位老人带着一身锐气杀向那宫殿,于是宫殿只停了一停就开始以更加迅捷的速度坠落。现在那宫殿即将坠落凡尘,这人却带着一身死气,以一种过分缓慢的速度向那里踱步。宫殿与那人,一快一慢,一生一死,渐渐形成一幅扭曲而诡异的图景。好像真的有人在这里搁了一面大得离谱的诡异镜子,仿佛正常的世界经曲镜一照便成了诡域和鬼蜮。
终于,那人提刀横斩,镜碎了,镜内镜外的一切都碎了。
她同身边的一些人一起碎掉,然后刹那间醒来。
从这天起,他们自称代理组,代神辩理,杀神证道。
……
一个世界里的时间不会流向两个背道而驰的方向,生死也因此而变得明晰可辨,这是神写下的规则,它们活着便是完美无缺,那么它们制定的规则自然也完美无缺。
然而,它们死了,并且死得极为突然。
没有人会想到,那司狱不惜把苍生拖进冥河也要决绝地杀将回来;没有人会想到,会有那样的三个人为了这样一天等待谋划了百载;更加没有人会想到,这些人所算不到的,神也同样一无所知。
神死了,他们制定的规则便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那座神殿里涌出的雷光,就是最后残存的规则。一些人凭借突破逻辑上限的“存在”强行介入了规则,然后开始了一场足以写入史册的争夺。
他们中最终诞生了胜者,自然也就淘汰了败者,太过激烈的争夺往往伴随着生死,而这种等级的争夺已然超越了生死——他们的战场里,判别生死的规则已经破灭,所谓的“生死”也不过是各自时间的流向罢了,他们的时间最终流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其中胜利的一方所选择的方向自然是生,那么另外两个方向便是死。
胜利的一方独占天堂,失败的一方就只能跌入地狱。但胜利的一方不敢修筑地狱,上一个天堂因一个徘徊在三途河畔的独夫而走向覆灭,它们又怎敢把他再送回发迹之地?所以失败者被排斥于规则之外,无论是那个司狱还是十二位老者,从此都不再被这个世界所认可。
这似乎是完美无缺的处理方法,不存在的敌人便没有威胁,没有这个世界的标记也就失去了干涉这座世界的能力。事实已经证明,神明也会漏算,然而它们认为自己不会,虽然其后的万载里被奉为神明,但它们并不用“神明”自称,它们,就是“它们”。
它们非神非人,自那一日起,它们便只是“它们”。
荒历元年,神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滞流爆发。
第一天,所有形式的生命尽数化作沙尘,旧界宣告灭亡。
第二天,玄重关拔地而起,楚江改道,在东西方向延长七万里,直通界海。
第三天,界海倒灌,陆地三分之一没入汪洋,只有鬼岭露出海面,界海自此七分。
第四天,第一场暴雨降临,雨点所至,皆有阵法暗生。
第五天,基阵开始运转,沙尘被烙印后重新表现为原本的生命形态。
第六天,白日出现,双月成形,昼夜轮转重新开始。
第七天,神殿重归天外,神墟正式诞生,苍生依旧沉眠。
而她在第八天踏上神墟,和代理组的其他人一起见证了滞流的存在。
一个世界的诞生不可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七天,但他们确实在旧世界毁灭后的第八天就见到了崭新的世界。这似乎自相矛盾而无法解释,直到他们在唯一一座没有被那场雨侵蚀的山上见到那个人。
他在那座山上坐了无数个七天,直到代理组的到来。
所谓的滞流,便是用绝对的权限把极为漫长的时光在规则层面定义为短短数日,苍生沉酣不醒,后知后觉,不知不觉,最终被漫长的时间通化,渐渐默认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他一直醒着——尽管这七天里也许藏着千载万载——从未闭上双眼。
他们在他之后醒来,对着面目全非的世界咆哮嘶鸣,然后听到字句清晰而不带悲喜的回音。似乎没有人被他们的愤怒惊醒,便是有,也早已在那回音里重新昏睡过去。
这一天,天际仿佛回响着某种声音,他们听不真切,但他们知道这是什么。
高悬于天的宫殿里空无一物,永存于世的讥讽经久不衰。
——第七贤《默示录·第三章·荒诞纪实》
……
他没有理会她脸上的表情,淡淡地问道:
“他还要杀多久?”
“老锈未销,旧仇未泯,鬼知道他会杀到何时。”
“杀了三万年,居然还不够,这厮的怨气怎么这么重?”
“你们当时不站出来,他有些怨气也属正常。”
“以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该下地狱。”
“但从结果上看,他多少救了救人间。再说‘那些东西’也没造地狱,不是么?”
她带着些戏谑的笑容走向王座,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递了过去。西岚王接过那卷发黄的羊皮,摊开来沉默地翻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阖上了双眼,仿佛就此永眠。随后,整座西岚殿的灯火,一盏接一盏,渐次熄灭。她从御案上取出一卷金策,搁到主殿门前那座玉台上,麻木地看了看候在门前的老臣,然后从里面搬了张椅子出来,靠着椅背缓缓眯上了双眼。
西岚殿响起了钟声,却没有乌鸦横飞,更没有人来吊唁哭泣,就连那丧钟也只被她和极少数的人听到。殿里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手里工作的意思,刚才那个从玉台上取下金策的老臣倒在血泊里,那卷金策化在他的血里。最后一阵秋风扫过,那些猩红得吓人的血自此不见。
衍历三零四年,第四贤永殪,西岚自此无主。
这句话以及那些景没有被写进《荒墟摹本》,只被她与极少数人看在眼里,然后在时间的发酵中成为比野史更飘渺的传说。
“呐,赌博不是一件好事,可既然你们已经赌了,那么请你们一定要赌赢啊。”
闭上眼睛,明月春风都不得过。但眼泪可以。蜿蜒成溪,滂沱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