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西岚殿门坐了三日三夜,终于睁开红肿的双眼,起身离开。那把椅子依然被放在门口,像是一块墓碑,守着这座坟一样的大殿。老人墓碑上留给后人看的东西叫做墓志铭,从某种以上来说,她也是墓志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墓志铭。
诗人们一个个走了,有如秋叶之静美。但他们不能走,他们只能决绝而霸烈地留下来。在神墟这种鬼地方,生命不会终结于死亡,而是湮灭于淡忘,西岚殿门口那把椅子迟早会朽烂成灰,倘若他们也走了,那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记起这些过往,诗人与诗也同那椅子一样朽烂成灰然后灰飞烟灭。这不该是诗人最后的结局,所以他们只能活着,哪怕歇斯底里,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活着。
人与天斗,先决条件是寿命。活得够久,才能有时间做事。
他们已经活过无数个百年,却不知道还要撑过多少个明天。
……
陌城,北域诸多老城中最不起眼的一座,约莫有几千年的历史,不是边关要塞,也没有商道汇集,城中居民大半都是从小在陌城长大的原住民。老城里古意盎然,虽然每年都有些外地的新人闯进来,但不消数月也会被这老城同化成一副老旧破败的模样。
陌城里满是故事。陌城里只有故事。
老庙在很久之前建成,几乎有着和陌城一样久远的历史,老庙无名,人们都只称作老庙。也有种说法讲先有了老庙,才有了这陌城,历任城主虽称西岚官派,实则都是老庙的历代供奉。
陌城位置特殊,东西不沾,与外界少有来往,几千年过去,大概西岚官方也忘了这么一座城,因而城主是否官派也早已说不清楚。不过老庙对于陌城确实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人们每隔数十年都会进行修缮,几千年的风雨倒也没有给老庙留下太多痕迹。
他是老庙的住持,没有诸如第几世第几代这样的前缀。他是唯一的住持,自老庙建成起就是,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然。无数人在他眼前死去,他甚至还见证过几次争夺城主之位的暴乱,最后,就只有庙中的那口老钟还在,敲了几千年,依然能够发出压抑沉重的响声来。
庙中其实极为空旷,一口老钟一地灰,一座香案一柱香,一张蒲团一个人。分明是座庙,却连佛像都看不到。住持着一身淡黄僧衣,盘坐在香案前,也不念佛号,只睁着灰暗的眸子,无声无息地看着那口钟。他身后就是庙门,门外有熙熙攘攘万丈红尘,但他不曾转身。他眼中便只有这片死灰地。
门口进来一青衫书生,双手合十,向住持行了一礼。
“城西,张七家的地窖。”他缓缓开口,机械式地回应。
那书生登时淌下两行泪来,再次向住持行了一个大礼,转身便要离去。
“先去报官。”他又添了一句,那人脚步一滞,身形顿了几顿,然后更加决绝地离去。
“又死一个。既然信我前一句,又何妨再听我一句?愚昧。”他的语气极淡,无悲无喜。那书生要去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但他不以为意。见过太多生死,就只剩下麻木。他只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一种诡异的频率屈伸着手指。
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门外又走进一个着官服的中年人,一样弯腰行礼。
“按律行事即可。”
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干笑了一声。
“在地窖里关得久了是会死人的。”住持又说出一句。
那中年人急忙转身,翻身上马,一挥鞭,朝城西疾驰而去。
“前一条都做不到还来强装什么好人?书生的命丢便丢了,那女人的命就丢不得了?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酸儒讲红颜薄命,哪里薄了?分明厚得很嘛……几万年了,还不死。”
他的声音里突兀地带上了霜寒,一双手也停了下来,目光从那口钟移到了香案。
那香案上积了许久的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披着一袭墨红的袍子,十分随意地坐在哪里,腰间那桃扇也被取下来搁在香案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枯黄的脸,不带一丝邪气。但在他的眼中,这明媚的笑靥与恶魔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这么说一个女孩子可是很过分的。”她有些轻佻地回答。
“女孩子?几万年过去,居然还有这样调笑的兴趣?看来,就连你们是不是人都难以定论。”住持的语气急而重,全然不复先前的冷静平淡。
“嗔言痴语,愚人妄谈,好歹你也穿着身僧衣,这些年都是在用头敲钟么?”
她的语气依旧是轻飘飘的,听不出分量,住持只将这三言两语听在耳中,然后,整个身子都陷入到老庙的地里去,只露出一颗并不如何光洁的头颅。
“狱寺也穿着身僧衣,你看他又有哪里像个僧人?”住持修了千年的肉身终究不凡,又或者聆夜并不想当即取走他的性命,他虽然身入黄土,却还能说出话来。
“听到了吗,有人说你呢。”聆夜侧过身子,朝老钟那里看去。原来那里一直站着一个着僧衣而捏拂尘的男子。
“不开眼的东西,老子是这天底下信佛信道的祖宗,几时轮到你来喊我名字?”
那男子开口,像个嚣张财主,或是泼皮无赖,但那住持却不再出声回击。
他不是怕,也不是因为千年积淀下来的涵养,更加不是出于什么对于禅宗首座的所谓敬畏。这一时的沉默是从心理学上无法解释的谜题。但就当前情景来看倒也不是什么谜题。
对于正常人来说,少了条舌头,自然就说不出话来。
“真是粗暴。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慈悲为怀么?”聆夜戏谑道。
“所以到现在他还活着啊。”狱寺的脸上浮现出悲苦的神情,老庙里佛光时隐时现。
那佛光神圣至极,映出修罗如花的眉眼,顺便也遮去了地上一片猩红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