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伽蓝的秘法,居然能活过这么久,真是少见。”
“苟活于世的方法多得很,做狗总是能活得长久,尤其是在认清了主人之后。”
“既然知道‘它们’与我们的存在,仍然要站在那一边?教会的名声就这么差么?”
“人们对教会敬畏有加,因为教会神秘,不可捉摸。凡人用来崇拜的名头不知凡几,但到头来都只是未知二字。”
“那些东西高坐天外,我们却行走在地上,人畏于天而欺于邻,那些蠢货又怎么会站在我们这边?”
“人是群居动物,但群居从来都只是一种生存形式,根本算不上道德。”
他们站在老庙门前,身前车水马龙,身后佛光如炬,他们像是一道墙,生生把身前身后分隔成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你已经知道想知道的东西了?”她冷冷地看着长街,他们走出老庙时那里有马车疾驰而过,抛下一具极为凄惨的尸体。那人也许是个文人,青衫被染成红色,但到底还是青衫,血盖不住太多东西,尤其瞒不过太多明眼的人。然而现在那尸体还在那里,渐渐从文人的酸变成死人的臭。没有一个人上前打理。
明眼人闭上了眼,却还不如个瞎子。
“没有。他又没说,我从哪里知道?”他负手而立,一脸淡然地说着些混账至极的鬼话。
“那你还断了他的舌头?”她显然与这怪僧或是妖道是熟识,并未露出太多的诧异,只是机械式地问话。
“阿弥陀佛,贫道清心寡欲,受不得太多的挑剔与苛责。”道士的佛号念得纯熟。
“你对之前那些人也是这么做的?什么都不问?”她笑了起来,眼神中带着捉弄。
“无量天尊,贫僧固守本我,怎么能待人不公呢?当然不问。”和尚的拂尘飘得出尘。
“我好心提醒你一下,这是最后一个了。”她试图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说完,但终究是不住地笑了起来。
“怎么不早说!他娘的快给老子把舌头长出来啊!”事实证明,不管是道士还是和尚,炸毛的时候都一个熊样。
他转身朝庙中跑去,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却停在了空中。
……
“汝,噤声。”
陌生的声音洪钟般响彻。老庙,旧城,以及更辽远的荒原,行人,烈马,以及卑微渺小的野草,一切都在这声音里静止下来。没有声音,就连颜色也在渐次消褪,方圆百里的地界不可逆转地,朝着荒墟或是废土的方向演替。
他刚刚转过身去,她还保持着面向街边的姿势。但与当下这周遭的一切相比,他们的颜色依然鲜亮如新,破禅衣与墨红袍,木拂尘与铁桃扇,他们仍是他们。他们抗争了万年,同不现于世的怪物在这片废墟一样的土地上用尽一切方式死斗,他们只能抗争下去,也只需抗争下去,那天贤人们的血至今都没有干涸,因而他们的身体里从未有过与恐惧伴生的荒寒的死气。他们不能死去,哪怕不择手段,哪怕“它们”已经走出那高悬天外的宫殿来到眼前。“汝,大逆不道。”
旧禅衣颤了一颤,然后没了动静。庙里的那东西每说一句话便是挟风带雷,直吹得那柄拂尘张牙舞爪似得飘摇。
“汝,罪不可赦。”
“汝,就此消亡。”
那禅衣上出现了一道道破口,掉落的布丝渐渐化作蓝色的光点,他整个人也在经历着和禅衣一样的消亡。那东西言出法随,那东西要他消亡,他便真的要化成一缕烟尘。他没有选择,因为他无权选择,凡人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面前,永远没有申诉的权限。他的身子无声无息地消散,渐渐地,这种代表着凋亡的光屑开始在他的脖颈处升起。
但他仍然盯着庙里,盯着那里的东西。
那儿有一个埋进土里的老和尚,一个被削了舌头的老和尚,一个被规则侵染的老和尚。
那是来自穹顶外面的意志,有如神祗临世,有如末日降临。
他笑了起来,无声无息,因为他只来得及弯起嘴角就已经化作蓝色的光屑。
但他的拂尘还留下一缕,固执地扎进褪去颜色的灰色土地里。
良久,她终于转过身来,用和他一样的眼神与姿势盯着庙里的怪物。
“汝,同罪。”
庙里又飘出机械般冷硬的声音。
但这一次,她没有化作光屑,那里面也很久没有传出声音。
她与它隔着一扇庙门,进行着一场强弱悬殊的对峙。这不是田间地头几个糟老头子因为口角发生的对峙,也不是市井小巷几个泼皮无赖瞪眼斗狠的场景,这里没有观众,这片死地上只有不从的人与伪善的神。
她的手指在腰间的扇面上打了七百四十次,这表示这场对峙已经持续了七百四十个昼夜。这里的时间已经被锁定,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计算时间。他们在这片废土上行走了几万年,熟悉了一切,也适应了一切。现在她很想知道,那些独坐高天的东西,这样突然地踏上自己一手造就的活狱,究竟能撑过多久?
显然它们不能撑过多久。她的手指第七百四十一次扣下,庙里的东西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了旨意:
“汝,当诛!”
她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化为光点,但她不以为意,她只是蹲下身子,两根白皙的手指捏住了那缕顽固的拂尘,然后用力拔出。
“汝,当诛!”这次,是她说出了这句话。
那缕银丝在空中骤然炸开,散成无数尘屑,宛若一张阵图。她拿出扇子,像那日在岫玉挥扇一样,挥刀似得斩向庙门。那庙门巍然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其实不然,扇子带起的罡风,经那些尘屑吹将过去,万箭齐发似得射向门楣。周遭的一切建筑都被这罡风切割成断壁残垣,那庙却不动如山,于是这些箭就显得可悲而可怜。
那样决绝,那样绝望,却又那样固执。
兀地,那些尘屑消失不见,只剩一个着禅衣的道士,扛刀似得把拂尘搭在肩上,抬起右脚,直向那庙门踹去。
这似乎不自量力,空气中弥漫着同先前那箭雨呼啸而过时一般无二的悲哀。那人的脸上浮现出与先前对峙时一般无二的轻蔑,这悲哀于是变得愈加沉重。
然后,那门板倒了下去。她的身体也恢复如初,再见不到什么光屑。
门己洞开,于是他们杀将进去,人挡杀人,神挡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