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还在对着月光絮絮叨叨,像极了一个怨妇。
少女已经坐到了桌前,从地上的书箱里拎出一叠画纸铺在桌上细细地看,全然不去理会那书生的抱怨。在这些纸张上呈现的画面逼真得吓人,好似把实景硬生生地塞进熟宣的夹层中去一样,看得久了竟真的有些分不出画里画外。就好比眼下这张云遮月,倘若凝神看去,便真地会发觉云雾在动,清冷的月光时不时地从缝隙间透出来,直教人心中没来由地一颤。但她的心境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只是飞快地翻看着每一幅画,节奏恒定,效率奇高,宛若一台精密的机器。
那书生的书箱大概也不是什么凡俗物件,她铺在桌上的画纸已经堆叠出几个书箱的高度,那箱子里却还维持着塞满画作的状态。
桌上的画面越来越复杂,无数山川、城镇、日月以及人像重叠在一起,好似另一个人间。但仔细端详一番,则又会发觉许多可怖的扭曲。
玄重关常年紧闭铁门,无人问津,在这画面上却把这巨门推开一道不宽不窄缝隙,门缝间透过的光打在一个身形模糊的人身上,那人背对着观画者,看不到任何的面部特征。
天祭仪式想来是由上千位祭酒联手主持,场面极为壮观,而这画面里的天祭台上却只有一个人,同样背着身子,看不见脸孔。
方才那张云遮月其实也有大诡异,神墟有两轮月,但永远都不会同圆同缺,它们始终维持着此圆彼缺、此盈彼虚的状态。可在这张画里,两轮月亮都是满月,像极了一双眸子,透过云雾幽幽地放出凄冷的光来。而且那两轮圆月处分明留了白,又添了几笔极淡的青晕,本该是要表现冷清惨淡的夜景,可打眼一瞧却又能感受到一股浓烈地泛着腥臭的杀机。
这桌上的画面,无一不是禁忌,但她早已习惯,于是不再做出任何回应。无论这纸上有什么,窗外的月依然阴晴交替,北漠那座雄关依然大门紧闭,而般若的一千祭酒五年前便去了天祭台,未曾丢下哪怕一个孤单无助的门人。无论他的笔勾勒出如何妖冶的轮廓,都无法撼动这世界的一丝一毫。
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足可以长舒一口气,把积压在肺里的寒意涓滴不剩地排去。但这只让他淤积下愈加沉重的怨气,即使在窗边唠叨了半夜,也没有缓解一丝一毫。
“还是没有变化。”她见他抱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开口说道。
“我知道,来找你不过是不想亲口说出这种丧气话罢了。”他终于收回了目光,翻身躺在那张床上,盯着屋顶说出些无趣无用的话来。
“但凡有一丝可能性的方法我们都得试一试,比起他们那几条沾血的道儿,我们的任务已经是最清闲的了。你用不着成天摆着一副愤世嫉俗的臭脸。”
“也是,天天坐在这小屋子里,看一看风景,哼一哼小曲儿,白天还能逛一逛街,最多也只就是拿着我画了几个月的东西,讲两句不咸不淡的总结,哪儿还能找到比这更清闲的活儿?”书生散漫的话飘进她的耳朵里,顺便勾起她的眉,然后把她秀气的嘴角也拉了下来。
“这个表情好,别动。”他翻身下床,迅速取出纸笔,仔细打量了一遍她的面容,然后开始在白纸上刷刷点点,渐渐勾勒出她可人的眉眼。他的画与真实场面有着极为骇人的相似度,便是她眼角极淡的几道皱纹,都如同真正的纹路一样长在纸面上,映射出岁月在画中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看到这皱纹,他手指一顿,眉头不动声色地皱起,然后他用笔尖蘸了些许白,轻轻地往眼角那里遮了一层,然后又遮了一层。
第二天清晨,宿醉未归的汉子们被一个个揪回了家,便是没有家室的也被杂役架出了门外。不同的地界上的时间其实并不相通,醉月楼外正是一天的开始,炊烟渐起,行人尚稀,双月的轮廓刚刚隐去,白日还赖在山头不肯升起,端的是一副朝气蓬勃的光景。
而醉月楼内却又是另一幅光景,姑娘们才刚刚准备好真正睡上一觉;杂役收拾完昨夜被醉酒的客人弄得一片狼藉的大堂,拎起笤帚晃晃悠悠地朝柴房踱去;老板娘朝二层楼的几间屋子叨念了两句软的硬的,有的没的,又趴回她的那间屋子呼呼大睡,鼾声如雷。端的是一副暮色渐深的光景。
大堂的一扇门,便把作息昏晓分割开来,有如天堑。
还有一扇用沉香木打的门,上面刻着个“六”字,却分割出了时间的第三种流向。
“天亮了?现在?”韦布云从床上坐起身子有些惊讶地喃喃道。说来也怪,这张床的位置分明是屋子里最阴暗的角落,白日里的阳光与黑夜里的月光都极难打在这里,只能凭着屋里一盏昼夜不息的灯来提供光亮。他当然看不到晨间的光,却一口咬定窗外依然天明。
“晚了半刻。”她把头埋在画纸堆成的小山里,不紧不慢地报出一个时辰。
桌子上依然是那些诡怪的画,最上面是一幅日出图,但那日轮的上方却被蛮横地扫过几道墨线,生硬地抵在太阳头顶,但那些墨线却从中间突兀的断开几道口子,全无一笔写就的流畅感。
但她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她肘边压着张画像,画中那女子国色天香,鬓角添了几笔墨,眼角遮了几层白,画上题着行蝇头小楷:衍历叁零七年春摹梦落于醉月楼。
她的嘴角翘起一个迷人的角度,可没过一会儿,这嘴角又垂了下去。
小山似的画纸无声无息地燃烧起来,火焰青中带蓝,却感觉不到温度,更加没有伤到她分毫,它们只是单纯地、义无反顾地燃烧。这些画纸在火焰中渐次消散,没有生出黑烟,只留下点点清幽的光屑,然后经那晨光一照,光屑也消失不见。
“这么早就烧了?你就那么胆小?”梦落带着些怨念朝那角落瞪去。
“我也想让你多笑一会儿,顺便也让我睡个懒觉。但那些事不了,你就无法笑出声来,我也没法睡得安稳。冷静点梦落,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打生打死,我们不能浪费太多时间。”他从阴暗的角落走到桌子近前,一手撑着椅背,俯下身子对她用极低的声音耳语。
“我当然知道,但是,但……算了,懒得跟你说。”她站起身来,从床上拽过杯子遮在韦布云头上,径自走到床边换上一身襦裙,拿过立在玄关的那杆魂幡,推门而出。
“还没看够?我可要锁门了!”她背对着那张桌子,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气急败坏的情绪。
“好好好,我这就来。”韦布云把罩在头上并且留出一条缝隙的棉被扔在一边,熄灭了灯,拎起书箱,快步走到门前。
终于,门“吱呀”一声闭上,她伸出手在门上轻缓地摩挲,有些怀念地敲了敲,然后转身同韦布云一起下了楼,朝醉月楼外的人间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那扇刻着“六”的门上悄无声息地掉下几片红漆,那漆片尚未着地便突兀地燃烧起来,最终消失不见。
那张床上本该空无一物,这时却有一个轻衣薄衫的少女躺在那里,她的脸蛋长得极为标致,从里到外都透着风月场独有的气质。忽然,她眉头一皱,挣扎着坐起来。她的眼前迅速闪过光怪陆离的景象,扭曲的人与街,失去表情的无数张脸……她的脸仿佛刚刚才重新获得了表情一样,十分诡异地扭曲着,以一种令人发指的速度转变着脸色。终于,她吐出一口浓重的浊气,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