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儿复原了干什么?说不定还有些用处。”
“好歹是一条命。再说了,你还偷看过人家出浴呢,怎么能这么薄情?”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在我介入之前,她的屋子里就有你的气味,还有床下还藏着你的镇纸,还要我说下去么?”
“梦落啊,你看这天,月星舒朗,万里无云,真道是万载圣人皆寂寞,徒有三尺晴空……”书生不愧是书生,三步成诗,七步成曲,然后意犹未尽似地摇头晃脑一路行吟,当真有几分离世绝俗的气度。
“你永远都是这样……”她并没有为那气度折服,反倒是抄起魂幡,气冲冲地追了上去。她向来是一个较真的人,落荒而逃就是落荒而逃,任你留下一个怎样潇洒的背影,都改变不了你心虚的事实。
……
月隐城到底是江南重镇,占地极广,两人走走停停直到正午时分才来到渡口。
这里是神墟最大的渡口,每天都有十数万人经这里北上南下。梦落挑了最大的那条船,拽着韦布云登上船去。
这条船的东家老萨是个西教的信徒,开船前总要在那船长室里对着块雕成人型的劣质大理石神神叨叨地祈祷。但这毕竟是条大船,到别处很难找到比这条更稳的去,于是人们也只能等着。
在神墟,有着名目繁多的宗教势力,其中影响最深,门徒最多自然是佛道两家,这西教虽然也声势不小,但比起三里一庙、十里一观的佛道两宗,西教还是显得人丁稀落。
倒不是说西教的信义不如佛经道典来得精粹准确,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物事,谁也没法分出个高下。但佛家讲佛祖远在天穹之上,道家说天尊独坐域外虚空,唯有西教讲真主立身默丹,一刻都不曾离开人间。
人们对神明充满敬畏,自然就对神的教义笃信不疑。只有神域中才有神,而神域和人间永无交集,因而神明与凡人自当永不相见,信徒只有日夜祷告,才能从神明散发出的的难以名状的光芒里寻求到庇护。
这是神墟中人们的共识,并且已经逐渐成为事实。而西教却认为神明始终行走在人间,即便默丹只是传闻中的国度,但到底能从传说中找到踪迹。而关于那天穹外的世界,无论正史野史,哪怕是古老相传的神话故事里都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描绘。
这片土地上信仰的名目不知凡几,但到头来也绕不过未知二字。西教的教义所造就的真主尚且不够神秘可怖,自然无法从那些和尚与道人的地盘上抢来更多的信仰。
……
“我赞扬你,敬拜你,并高举你的圣名。”
那船家终于结束了祈祷,走出船长室朝着已经处在耐性边缘的乘客朗声说道:
“奉我主圣名,阿门。我们与上主同行,神名镌刻在你我身上,一切苦难不得靠近。”
然后他便转身回去,大船缓缓起航,朝着雾江对岸驶去。
韦布云坐在客舱的座椅上,支着画板,勾勒着舱内的景象,时不时地对画面中的一些细节做些不可理喻的改动。但他的动作比平日要慢得多。
梦落正抱着他支撑画板的左臂呼呼大睡,她的头靠着他的肩,酣睡时的一切细微声响都涓滴不剩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有些无奈,但还是下意识的锁住了左半边身子的关节,免得这船的颠簸或是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把她从亏欠了足足三个月的美梦里拖将出来。
雾江极宽,而且江上的白雾终年不散,所有渡江的船都会格外谨慎小心,生怕在这白雾里撞了翻了别家或是撞沉了自家。没有人会去打捞沉在雾江的船,这里是神墟的一条禁河,不受十二王的管制,更加不属于个人。世间盛传江底有大凶险,凡是去打捞的人,不是捞不到东西,便是铁钩被看不见的东西绊住,随后整条打捞船都被拖进江底,江面上连个气泡都看不到。
大船已经行至江心,韦布云也终于完成了对船舱内部的记录。看着渐渐稀疏的人群,他生出些无聊的感觉来。人在无聊的时候,往往会尝试去做一些无意义无价值但是很少做过的事情。这是人的一种自我调剂的本能,在这座主观世界,万万不能长久长久地使自己处于一种低沉的状态,当主观上的情绪低落逐渐成为规则的一部分,这种情感状态就渐渐成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生理本能。暗言师的“存在”越强,这种由他自身造就的既成事实就越难被扭转。这种现象被称作“情绪残留”,不是什么灾难级的副作用,但至今为止它的存在仍然困扰着暗言师这个群体。
他自然不是一般的暗言师,有无数高妙的手段可以组阻止这些无用的杂念干涉事实,几万年的忍耐已经让他的心强于世人太多,所谓的“情绪残留”已经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但他还是想把这种无聊从身体里赶出去,于是他又取出刚刚才放回书箱的那支笔。也不见他取出墨盒,那笔尖便无中生有似地蘸上了墨汁,像好奇的肥猫伸出舌头似地朝身边那张秀气的小脸小心翼翼地舔去。他屏住呼吸,竭尽全力维持着动作的平稳,甚至于他那黝黑的脸上已经渗出了墨滴似的汗珠。
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他突然很想捉弄她一下,趁着她睡意正酣,趁着船未到岸,趁着眼下没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趁着……这是一个极为微妙的节点,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做些无关计划、无关布局,与过去与将来都没有干系的小事。所以他分外珍惜这个机会,然后拿出百倍于作画时的专注,只为捉稳这只用来调戏她的笔,仿佛这件怎么看都无关紧要的小事其实与世界存亡连在一起一样。
那笔尖几乎已经落在她的脸颊,他甚至已经可以预见到下一刻呈现在她脸上的那个有些幼稚的涂鸦,他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一种名为成就感的东西正涌上他的心头。
“哐!”这时,大船徒然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所有舱室都猛然一震,刚刚开始小憩的乘客们,一个个睁开了眼,有些惊恐地挤在窗口看向船外。
她这时也睁开了眼,眼神中看不到一丝一毫人在刚刚睡醒时该有的慵懒。
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因船体颠簸而引起的晃动,哪怕是那样巨大的震动都没有改变他的姿势。他以一种骇人的控制力,完成了一系列难度极大的减震动作。她伏在他的肩上,没有感受到任何震颤。可她还是在第一时间醒来。
她从未真正入睡,哪怕身体已经陷入沉眠,她的意识仍然在不停地监视着周遭的异动。大船的颠簸被他用身体阻隔在外,可那引发震动的源头还是在一瞬间就把她拉出了睡梦。
他默默地把笔丢回书箱,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怜惜以及一缕微不可察的绝望。便是在刚才那种当口,她还是不肯放下对这座世界的警惕,即便费心费力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来侵染醉月楼乃至月隐的规则,她还不肯给自己留下一丁点的时间来休息。
但更加可悲的是,她这残酷的选择反而是正确的。他现在不得不去处理那祸患的根源,而且必须有她在身旁协助。
该死的!这该死的……该死的……
在他的脑海里这些话翻来覆去地闪现,他愤怒,然后出离了愤怒。于是他决定把这滔天的怒火倾泻在那个倒霉鬼身上。
“该走了。”她已经站起身来,在门口转过身来催他动身。
“这就来。”他拎起书箱,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好像这书箱里装的不是轻飘飘的画纸,而是沉甸甸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