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日,酉时未尽,天色就暗了下来。一辆带篷的花轱辘马车在皇城的街上疾驰,出南门大顺门,便到上京汉城。东拐驶入餐饮一条街后街,到道南一个胡同口,车夫一拽缰绳车便钻进了胡同,车到中街路口略一停顿,从车上下来两个人闪入中街,马车继续向前,最后从胡同口钻出来,空车来到餐饮一条街。
这里酒馆、饭馆、面馆、饺子馆,一家挨一家,都是够档次的,风味多样,如同音乐大餐,南腔北调,各显特色。多数馆子门前,箩圈幌子一串不少于三个。门口灯笼高挂,烛光辉煌如梦。这里最繁华的街市,也是最热闹的时辰,华灯廊上,飘香酒楼门前人流攒动,停放的马车、人力车一辆挨一辆,只是不见从宫廷出来那辆花轱辘马车。
那辆花轱辘马车在中街路口停下那一瞬间,车上下来的那两个人,在中街道南一座门楼前停下,大门口挂着灯笼,整个中街显得昏暗。不只一家门楼,但只有两三家门楼挂灯笼,又相距很远,忽明忽暗。站在门楼灯笼下,罨撒葛的脸色比鬼还难看。他对瘦干的亲信阿里伸出三根手指再变成两根手指说,三长两短,再一指门边搭拉那根绳,叮嘱说:“千万别接错了,拉错了就永远不会开门的。”阿里上前伸出细长鬼爪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拉动门铃,三长两短的暗号。门便开了,让客人进去。守门老人佝偻着身子,但目光闪烁。原来是座回廊天井院落。正面有五扇门。其中有三扇门旁挂着灯笼,照得回廊幻影幻彩。“我要见罗掌柜罗金山。”罨撒葛这样说,脚步并没停。那守门人步履轻盈如絮,带他们走过回廊,扣开中间那扇门,守门人与里边的人嘀咕几句,便请罨撒葛和阿里进去,在客厅坐下。男招待是个很机灵的年轻人,他很快便认出来的这主仆二人是宫里来的,又很快想起来这位宫里来的主人是太平王,所以送上茶水,又赶紧鞠躬致礼说:“欢迎太平王大驾光临!请太平王稍候,小的去请罗掌柜出来见您!”罨撒葛是宫里人,又是王爷,自然有王爷的派头。说:“让他快点过来,本王有急事找他。”那男招待应声推开里门进去,过不一会儿,把一位身宽体壮的中年男子请出来,这人就是罗掌柜罗金山。罨撒葛应邀来过这里,都还记得对方。罨撒葛说:“请罗掌柜把(耶律)华葛里或者(耶律)奚蹇找来,我有急事与他们商量。”罗掌柜庆幸得一拍大腿,说:“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太平王,你来得太凑巧了,正好华葛里和奚蹇哥俩下午一块儿来到我这飘香酒店,正休息呢。”说到这儿罗掌柜一阵坏笑,眼里闪出淫邪的目光,说:“新近招来几个党项女人,不但漂亮,而且都有点野性,那哥俩一人选一个,正在温柔乡享乐呢。还有两个党项女人,太平王有没有兴趣选一个享乐享乐?”罨撒葛摇头摆手,急歪地说:“我没那个闲情兴致,你去招呼他们俩快过来商量正事!”罗金山是营州(今朝阳)山区的土匪,被皇族子弟华葛里收买。华葛里是太祖阿保机的四弟寅底石之庶生子,疾恶如仇,不满朝政,对嗜酒好猎,不理朝政,滥杀无辜,自甘堕落的穆宗皇帝耶律璟不满。与其弟奚蹇常与志同道合者私下议论国政,有谋反之心。为谋大事,方便行事,便出本钱帮助罗金山来上京汉城盖了这飘香酒店,后院设有其住处和联络之处。昨天下午华葛里、奚蹇一到,便把意予与之联手的耶律宛找来,耶律宛是阿保机第三子洪古(李胡)之子,三人一块密谈一个多时辰。他们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嗜酒好猎,不务国政的堕落皇帝穆宗耶律璟又远去守猎,虽然任命上京留守韩匡嗣总理上京军政,但国事政务依然安排其弟太平王罨撒葛协助,这就仍有必要拉罨撒葛入伙,事成拥立他坐皇帝,其它参与政变者封总理、大王、枢密使“三公”,共同管理国政。如果罨撒葛再优柔寡断,索性就强行起事,打罨撒葛的旗号推翻穆宗政权,另立新君。定下来,翌日由华葛里秘密与罨撒葛接触。碰巧罨撒葛今晚就找上门来。
华葛里招呼醒弟弟奚蹇,至于睡党项女人纯系罗金山编造的瞎话,但他不是害他的两个主子,而是试探罨撒葛的为人,够不够登基当皇上的资格?睡党项女奴的色徒是罗金山,被华葛里发现,差一点把罗金山杀了,因为这个地下联络点担负的使命重大,稍一不慎满盘皆输,甚至搭上身家性命。罗金山痛心疾首求饶,再没犯过。
华葛里装作若无事,不急不躁,沉稳坐下来。弟弟奚蹇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他学着哥哥的样子,不冷不热地与太平王打过招呼。华葛里说:“太平王来此,有何贵干?该不会来套我们哥俩的情况,去向你那位醉皇兄长告密吧?”罨撒葛是带着满腔热情和希望来的,见华葛里这样说,很挑眼地说:“信不过你们哥俩,我来找你们干啥?”罗掌柜一边伺奉茶,一边打圆场说:“是呀,是呀,若想告密何必脱裤子放屁?太平王也是忙人,帮助皇上处理政务,打发亲信阿里去一趟怀州行宫就可以了呀!”华葛里斥责道:“罗掌柜,你不说话难受是吧?整天愿意瞎嘞嘞!”其实华葛里当然知道罗掌柜也是故意往造反起事上引,他只是说说而已,并非真的生气。罨撒葛居高临下地评判说:“这罗掌柜是有点这毛病,不该说的也说,当我的面把你们哥俩一人睡一个党项女人的艳事也嘞嘞出来了。”其实他是在挖苦损吧华葛里兄弟俩,不满意他们怠慢他。华葛里兄弟俩听了哈哈一阵大笑,把罨撒葛笑傻了,问道:“你们哥俩笑啥?睡党项女奴还美事呀?”奚蹇说:“太平王,你着了罗掌柜的道儿了,我们哥俩睡一个房间,哪来的党项女人?罗掌柜是瞎编的,为了考查你太平王是否是好色之徒,好色之徒是不能成就大事的,看来你太平王有当皇上的资格和素质。”造反起事这话引上了,罨撒葛很满意自己经得考验,实际上他也不是色迷,有一个萧雅就够他享乐了。华葛里继续拿罗金山说事,他道:“这都怨罗掌柜多此一举,穆宗皇帝自甘堕落,嗜酒好猎,不务国政,全国怨声载道,若不是罨撒葛帮他处理政事,那大辽国就垮了。我就看不惯,为啥不换罨撒葛当皇帝,这还用你罗金山罗掌柜操心?”华葛里这番话说到罨撒葛心眼里去了。他拍案叫好,说:“好!华葛里,上次你找我,我还犹豫,心里抱有不切合实际的幻想,现在我想明白了,华葛里,你的看法是对的,我是得大义灭亲,当仁不让,我听你的,什么时候起事吧?”见罨撒葛态度坚决,众人大喜。华葛里以起义队伍总指挥官的名义布置说,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后天下午点灯戌时(下午17~19点),由他华葛里率领主力队伍攻占皇宫,由罨撒葛组织亲信宫廷卫士控制紫禁城正门,准时打开城门。然后宣布废除穆宗耶律璟,拥戴太平王耶律罨撒葛继承皇位。然后向全国发布第一号诏书,公布穆宗五大罪状,新帝即位庙号明宗。其弟奚蹇和耶律宛各率本部人马,攻打上京卫戍司令部,先使耶律夷腊指挥系统瘫痪,失去攻击力,再加以击溃。罗掌柜罗金山,自带本部(山匪)兄弟去包围上京留守衙门,围而不攻,靠新皇诏书招令其归顺。华葛里这些年没白攻学兵书战略,布置得头头是道,且很是出奇制胜之战术。深得各位信服。原来罨撒葛最打怵的就是上京卫戍司令夷腊,这家伙是穆宗的亲信,一手提拔的奴隶将军,绝对忠君,以前做殿前点检官,就非常能干。穆宗登基以来,屡屡发生叛乱谋反,如国舅萧海贞(世宗的小舅子),耶律娄国(世宗弟弟),还有太尉、汉官,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谋反,都栽在了殿前点检官夷腊手里,他特在乎夷腊。今见华葛里对当上上京皇城卫戍司令的夷腊早有防备,便放心地离开。他带随从阿里从飘香酒店前庭溜出来,登上那辆已准时来酒店门前的花轱辘马车,出上京汉城北门大顺门即入上京皇城南门,都显得轻车熟路。
可被在皇城南门蹲坑的守备们逮个正着,一个小头目骂道:“你奶奶的,你总算又出现了。停车,停车!接受检查!”马车停下来,一查见车厢里只有宫奴阿里抱着个坛子,阿里狗仗人势地骂道:“宫里的马车你们也敢拦阻?就不怕太平王治你们司令夷腊的不恭之罪吗?”然后,只有放行。
在上京汉城盯梢的便衣守备们,追过来通报说,那辆花轱辘马车刚到飘香酒店停不大会儿,酒店里便闪出两个人影上了花轱辘马车。这证明花轱辘马车上不是阿里一个人。守备卫士们便沿路查找,发现路面上有一趟滴答淌漏的水滴,直追踪到宫门口也没追上宫奴阿里乘坐的那辆花轱辘马车。此疑点承报到卫戍司令夷腊那里。下属们说那滴漏的水滴,细作们嗅过,还用舌尖舔过,证明是人的尿液。说明那辆花轱辘马车里可能有猫腻,应该进宫搜查。宫廷守卫不属于上京卫戍司令部管辖,没人敢越过雷池一步。夷腊相当老辣,他立马下令集合卫戍部队,包围了上京汉城飘香酒店。且亲自指挥搜查,从后院一个相当阔气的房间里,发现了好几个疑点,一是这屋住的人刚离开,桌上的两只茶杯里的茶水还有很高的余温。二是桌上的笔砚刚用过。三是从废纸篓里找出一团废纸,上写着第一号诏书,向全国公布穆宗耶律璟的五大罪状:“第一、嗜酒好猎,不务国政,自甘堕落。”没有下文,但案上有一首草书留诗:夷腊化腐为神奇,保穆宗苟延残喘。华葛里壮志凌云,无奈时运不济。
其笔迹与第一号诏书笔迹不同,估计是华葛里离开时写的发泄愤怒之作。
夷腊对酒店罗掌柜罗金山进行突审,罗招认是华葛里和奚蹇兄弟俩住此,不过已经逃去。这首留诗罗掌柜也说是华葛里写的。又严刑拷问罗金山交待出太平王罨撒葛带一下人来酒店后院,会见过华葛里和奚蹇。谈些什么他一概不知。这家伙想把自己摘出去,夷腊老道狐精,怎能让他轻易溜掉?索性捆绑押入大牢。虽不敢擅自搜查皇宫,但也立即派出卫戍部队严加控制。并立即派出飞骑信使,持书简赶去怀州罕山行营去向穆宗皇帝报告。
虽然谋反叛乱未遂,但涉及其弟弟罨撒葛,这令穆宗恼恨痛心,又怕憋出事来,便只能弃猎,赶回上京皇城。
穆宗立即找侦破此案的夷腊了解案情,知犯罪嫌疑人华葛里、奚蹇兄弟俩逃走,其弟罨撒葛涉嫌叛乱。以往他对叛乱、谋杀皇帝者一律诛杀,包括对耶律贤的舅父萧海贞、叔父娄国,甚至借机搞肃反扩大化清除异已。而此次不同,无论他弟弟罨撒葛涉案多深多重,他都不可能诛杀其亲弟弟。他让人把其弟罨撒葛的亲信阿里带过来,亲自审问说:“阿里,你是罨撒葛的奴仆,他是我的弟弟,要想让他活命,全靠你了,你得说实话。回答我,从飘香酒店搜出那张写废的第一号诏书,是罨撒葛授意写的吗?”阿里摇头说:“不是,是奚蹇代起草的。”穆宗又问:“你乘坐回宫那辆花轱辘马车一路滴答尿是咋回事?是谁藏在座箱里?”阿里实话交待说:“是太平王罨撒葛。”穆宗愤然:“吓得尿尿,还有胆子谋反吗?”“太平王有下淋毛病。”阿里说出罨撒葛的病症,这让穆宗大吃一惊也极为心痛,暗自叫苦:“我的天哪!原来我弟弟和我一样,也遭受上辈近亲结婚的恶果,怪道他娶了萧雅都两年多了,还没有生孩子!”他眼里有些湿润了。他不再盘问了,说:“阿里,你今天讲的不许泄露出去半个字,你只能去死,保你主子活,明白吗?”阿里点头,放回去便上吊自杀了。穆宗皇帝下令通缉逃犯华葛里、奚蹇,一定要抓捕归案;发配罨撒葛去西疆守边,可以携带家眷,没有朝廷命令不准回上京。穆宗不见罨撒葛,因为皇上心里愤怨难平,卫戍部队总司令来请示时,他愤然地说,我是他兄长,他是我亲弟弟,他公然参加谋反、叛乱,要推翻我,抢夺皇位,或者还要弑君。我的天哪!还让我相信谁呀?谋反、叛乱是死罪,我不杀他,是因为我不想手足相残,像大唐李世民,虽然创立贞观之治盛世,可玄午门之变,杀死欲谋害他的长兄李建成和四弟李元吉,终留下人世间的最大遗憾。卫戍部队总司令夷腊点头说,是皇帝陛下法外开恩,以德报怨,不忘手足之情!穆宗继续言道:“但我不想让朝野上下都误认我是徇私枉法,故意包庇犯罪的亲弟弟罨撒葛。因此,我要严厉地发配罨撒葛,要人们看看他是怎样被押解去戍边的,太平王的王位给他保留,一是为他的生命安全,要人保护,但解除他的军政之权。二是为我的大外甥女,她做为王妃陪同,她也要接受教训。本来被押解是不允许骑马的,解差也不允许骑马,这次路途遥远,可以给他们坐骑,但要选配四匹。速度最慢、最瘦的驽马,规定累死一匹少一匹,要他们一路上多吃苦,多遭罪,以对他们的身心做出惩罚。告诉他们,也公示民众百姓,没有朝廷命令,罨撒葛永远不准再回上京城!”卫戍部队总司令夷腊领命,按皇帝旨意,拟发布告。
侍中萧思温先得到太平王罨撒葛和王妃被判处发配西部边疆消息,他告之妻子妍国公主和两个女儿。翌日,便贴出布告,向市民通告此事。妍国公主带萧婷和燕燕去看望大女儿萧雅。宫廷卫士告诉她们说,皇帝旨意,不准被发配人的家属和亲属入宫探望。妍国公主吃了闭门羹,伤心流泪地离开,就在街上,一上马车妍国公主便哇哇大哭,母女三人哭做一团。
知趣的臣僚都不言自明,这是穆宗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出哑剧,所以也就不会有谁包括侍中萧思温出来为太平王罨撒葛和王妃萧雅送行,虽然萧雅是萧侍中即相辅的女儿,他也不想出来丢人现眼,甚至遭到唾骂。
性格倔强的萧雅自也没有通知母亲和妹妹们。她曾眼里含着泪花,但面对丈夫时,她显得比男儿坚强。她才十八九岁呀!
北方冰天雪地,凛冽的寒风刮痛了脸颊,罨撒葛的脸色难看,心情低落,闭嘴无言,目光沮丧。王妃萧雅自也心境不佳。背井离乡,谁的心情能好呀?两名解差挎着弯刀,四人四骑,四匹瘦骨嶙峋的驽马,驮着行李物件,四人牵着马默默地从城门里走出来。城门里外沿街路两边站立全副武装的卫兵维持秩序。罨撕葛穿显眼的囚服,但没加带枷锁,王妃萧雅穿素服装。两名解差着牢卒服,远行押解犯人各挎腰刀。
没有亲人送行,但有围观的民众,说什么话的都有,最挖心刺耳的话是:“若是别人谋反、叛乱,一定死罪。”“皇上再狠,也舍不得诛杀他亲弟弟呀!”
罨撒葛和萧雅心境悲凉,此去无归期的那种感觉,他们频频回首,皇城冷肃,城头上旌旗飘舞。萧雅的目光忽然一亮,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母亲和两个妹妹的脸庞,她们在向她招手。她手抬起但又放了下来,她觉得就别那么生离死别,把格调放低一点,虽然她满心的苦涩和痛楚,泪水潸然,喉咙里咕辘地作响。
他们四人四骑,越走越远。凄凉的路上,夕阳惨惨冥冥淡淡。他们接近一个村落,大漠黄沙头的一个村落,村落的颜色也是黄的。黄色的泥土堆砌的。没有雨,泥墙不倒。枯树枝头,有几只乌鸦瑟缩地呱噪。低矮的平房屋顶的烟囱冒出笔直炊烟。天空的灰黄的云朵凝固。西部呈现极度苍凉的景象,让人立刻想起元曲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拆用于诗:
古道西风吹瘦马,大漠孤烟直上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断肠人路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