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萧后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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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汉欲借势巡边 辽穆宗御驾前往

用“碧云天,黄花地”或“天高云淡”来描绘大辽国西拉木伦河流域的秋天景象,尚不够贴切。这里天空蔚蓝而极边低倾,朵朵白云很有地心引力地悬浮,仿佛亘古就没有风吹动过。一旦太阳坠入云层,你就会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种压抑感觉。好在今天秋日的阳光璀璨,有一条黑色线条从看不见出口和毡包房的极边苍茫的大地上画过来,随着天空咯儿嘎鸣叫的“人”字形雁阵南飞,渐渐地突显成一支游牧民族的兵马大军。这会让你立刻想起杜甫的《兵车行》中“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与高适的《燕歌行》中“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的出征图情景的描写。

契丹族善骑射,剽悍尚武,崇敬铁骑英雄,以征侵掳掠为荣。开过来的这支队伍,旌旗飘舞,百骑先锋队开路,之后是八驾两名驾驶手的黄盖车辇,随之是两千人马的皮室军(皇上卫队)的骑兵武士和吱咯作响的辎重车辆,秋风扫落叶般疾快地向前刮过来。

突然间,八驾车辇的车窗掀开,一位矫健的中年汗王伸着懒腰钻出身子,对跟护车左侧的一位少年勇士招呼说:“耶律贤!把坐骑给我牵过来,再给我一壶酒!”他说着话,有股浓浓的酒气喷出来。这汗王正是大辽第四任皇帝辽穆宗耶律璟。

那背弓箭挎弯刀的英武少年耶律贤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便立即从侍卫们手里接过一匹枣红马,两脚镫一磕自己的坐骑,把手中牵着的马提上来,递过马缰。辽穆宗飞身跃到与车辇并驱的马背上,再接过耶律贤从另一侍卫手中取过来的一只皮囊酒壶,拔掉塞子,边随着队伍催马而行,边贪婪地饮着酒。显然,穆宗皇帝不只是坐车辇坐腻了,而是带进车辇里的那壶酒已被他喝个净光。他一时一刻都离不开酒。

“叔皇陛下少喝点吧!”耶律贤嗫嚅地劝说道。“叫义父!”穆宗皇帝醉眼迷朦地更正说,“朕膝下无子,就过继你给朕当儿子了。这话,朕说过的。”“那您也是酒后说的话!”耶律贤心里这样说,嘴上可不是,他一笑说:“陛下,您和我父亲可是一个祖父,我是您未出五服的堂侄,咋说也比义子亲呀!何况我是您亲手抚养大的,我早把您当我亲生父亲看待了。”穆宗听堂侄陈情申述,欣喜地嘿嘿笑了。

四周荒野,草木枯黄,在中原此时是晚秋季节,而此时此地只有放牧的马群羊群与天空的白云相称。一种萧索苍凉中,偶尔也有几处晚高粱如篝火般火红,车载人扛的农民穿梭忙碌。这些忙于秋收的农民,与游牧民族显得格格不入,无疑是游牧政权掳掠过来的汉人或渤海人。这些带来农耕技术的奴隶户,离西楼上京都城六七十里之远,自然不会划归五京道管理,而是早通过皇帝封赐划归皇族帐王包括皇帝本人的斡鲁朵即封地宫户(封地里的皇奴户称)或者由皇帝分赐给贵族、部落酋长或征伐的有功者而设置管辖奴隶户的头下军州。

行军队伍中,马上的穆宗皇帝和耶律贤一直望着路东这边忙着收割的农民,有一位农民和一位小女孩更引起他们叔侄的注意。那是一对父女,父亲把镰刀别在后腰带上,粗大的右手大拇指载着锋利的掐刀,左手拽过一捆高粱,右脚将其踩住,两手如飞的准确配合,右手四指握住高粱穗的杆部,拇指掐刀用力一掐,掐断穗杆,沉甸甸颗粒饱满的一穗穗高粱便被左手顺理地握到一起,然后很快便将高粱头打捆。这麻利劲儿已是世代传承。身边十三四岁的女孩,纤细的双手已是纯熟得如蝴蝶翻飞,不比传技艺给她的父亲慢上多少,便也将掐下来的高粱头打捆。而后父女俩搬起大捆的高粱头向一头毛驴驾拉的板车走过来。

这一幕农民秋收的技艺展演让马上的穆宗叔侄看呆了眼,欣赏赞佩致极。穆宗开口道:“侄子,你去问问那对汉人父女属于哪个部落的?姓什么叫什么?是不是山脚下那村落的?”说着,他抬手向东边山脚下的汉人居房村落指了指。

耶律贤提马过来,见斜抱着一捆高粱头的女孩有些吃力,再往驴车上摞怕是摞不上去,便忙下马,上前接过高粱头捆一举放摞到车上去。这才开口问道:“大叔,还有这位妹妹,你们贵姓,叫什么名字?”见这对父女愣怔着,忙又用下巴往穆宗皇帝那边一指说:“是穆宗皇帝陛下让我来问的。”那位农民忙回答说:“小官爷!我们免贵姓古,我名子叫古玉林。我女儿名叫秋月,不知穆宗皇帝陛下有何训教?”耶律贤解释说:“没什么事,想知道你们是属于哪个部落的?”古玉林用手指向东边山脚下那片村落一指,说:“我们是属于妍国公主(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女耶律吕不古)的封地。这里最早是太宗皇帝永兴宫的一个州县,后来分封给他的女儿,设立头下军州,我们被拨划过来就成为这里的农耕奴隶户。”耶律贤听明白了,他点着头,看着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女孩古秋月,只觉心仪一动,遂赞道:“古秋月,你长得真漂亮!”秋月被这位陌生英武少年夸赞得有几分羞怯,腼腆得脸上有些赧红。

秋月父亲四十岁左右,不惑之年的他,当然一眼便看出了这个陌生的小官爷喜欢他的女儿,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至少是动了心。一般情况下,这么英武的青年喜欢他的心肝宝贝女儿,他必乐得合不拢嘴。可他看出这青年人与辽穆宗皇帝有些渊源,听说辽穆宗出征时下部受过伤,不能生育,连女人也伺候不了。变得性情暴戾,酗酒嗜猎,滥杀无辜。他收养他叔伯兄辽世宗之子为义子。为印证这事,他问道:“小官爷,您尊姓大名?”耶律贤很礼貌:“免贵姓耶律,单字名贤。”古玉林不用再问,他知晓耶律家人的关系,耶律贤是辽世宗耶律阮之子,曾当东丹国王的耶律倍是他祖父。耶律皇族这一支皇帝都很风流,耶律倍是一位好皇帝,可是逃亡时抛下了萧氏皇后,只携妃子高美人那是位渤海美女走了。而其子耶律阮,随辽太宗耶律德光讨伐后晋杀入汴京,看中晋宫中美女甄氏抢掠来,后即位皇帝还封为皇后呢。因为二国舅帐干与,才改封萧氏即耶律贤生母为皇后。看来耶律贤这小子虽十七八岁,也够风流,一眼便看中了异族女孩古秋月。他是从姓名上误会了,还不知秋月是渤海国人。古玉林是原渤海国国王大湮譔之孙,当年大湮譔投降,被掳卫护到契丹上京临潢府,在城西建居,并赐名乌鲁古,其妻名阿里只。大湮譔心里不悦,遂借名尾“古”字改姓汉族古姓,儿子们名犯海字,孙子们名犯玉字。亡国恨,随着时光流逝变成怨,再过到古秋月这一代,也就把一切都淡忘了。古玉林冷眼看着,可耶律贤临走,还是一只手搭在少女秋月的肩头,说:“等我回来,我会去看望你们父女的。”此时目光含情,说完转身,牵过马缰飞身上马去追赶队伍。

古秋月始终没有说话,含着笑,目送着耶律贤,只半抬起纤手作出再见的姿势,最后终于忍不住地高声招呼道:“耶律贤哥哥,耶律贤哥哥!”

耶律贤在马上听见是古秋月招呼他,便忙回过脸来,见古秋月还向他招手,便勒转马头又驶回来,问道:“古秋月,啥事?”秋月仰起秀丽的脸颊和水灵灵的眸子,启齿说道:“耶律贤哥哥,你随皇帝出征,这是去跟哪个国家打仗呀?”“不是去打仗。”“不是去打仗,还用皇帝御驾亲征吗?你不说实话,让我担心哩!”一个女孩在为他担心,这让心头一热的耶律贤忙跳下马来,耐心地解释说:“我没诳你,真的不是去打仗。是北汉国皇帝派使臣来上京,邀请我大辽国皇帝去巡边会盟,以共同应对北宋国的侵略。北汉国是我们大辽的保护国。穆宗皇帝有意带我去见识见识南疆领域风光,也许有幸去趟大辽国的南京都城,你们领地的妍国公主吕不古,是我堂姑。我姑父被封任南京留守官,她们一家人就都搬去了,这也有年头了。我也想去看看她呢。”“原来是这样啊!”秋月听了释怀地说。耶律贤望一眼走远的队伍,说:“等我回来,我一定去看你们父女。等我!”然后又大哥哥对待小妹妹那样拉熟,拍了拍秋月的肩头。传达着某种感情秋月很温静,似乎接受了他近乎不太拘谨的举止,她扬起头,很有教养地念了一句《中庸》里的名句,说子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啥意思?”耶律贤抬头问道。秋月继续说:“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您是皇子,我们是奴隶,我们之间有天壤之别。就别再想着我们父女了!”耶律贤不听邪,将脖一梗,言道:“皇子咋?奴隶咋?等我回来,我接你进宫……去玩。把你留在宫里,谁人敢说不字?”“难道我父亲不敢说不字吗?”秋月的言下之意是说:“你皇子也不能不讲礼节,不是吗?”耶律贤一笑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强横,我是为你叫屈,你别宿命,一切都是靠主动争取。等我回来!”又拍了拍女孩的肩头,说心里话,他对秋月姑娘非常有好感,他觉得他喜欢上了她。

正这时,空中从北向南飞过来一群雁阵,下面的猎人“嗖—”地一箭射落了一只,哀鸣着掉下来。雁阵里另有一只凄唳,哀鸣着飞了回来,从高空向下俯视,见伴侣遇害身亡,便撞向了地面,硬是把自己摔死。古秋月见这是殉情而死,感动得涕泪,便疯了一般冲过去,把殉情而死的大雁抢抱在怀里,对猎人说:“连同被你射死的那只,我都买了,我要埋葬它们。”说着从手腕上撸下一只玉手镯。

耶律贤被深深地打动了,被大雁的伴侣殉情而感动,被古秋月这位姑娘的善良而感动。他上前,以义皇子的高贵身份和影响力说服了猎人。猎人收了玉镯走了。他帮助古秋月把一对情侣大雁埋葬了。瞬间在地埂的草丛里生出一个不小的雁丘坟。古秋月自言自语吟唱一首歌,他没听清楚,但那意思他明白,是颂歌也很哀婉,诗意如下: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雁,几回寒暑分与合。

失去伴侣撞地死,殉情讴歌雁丘处。

(取义拆用于[金末元初]元好问词《摸鱼儿》)

也正是大雁殉情的故事让耶律贤顿悟到像古秋月这样心地善良的好女孩,错过了可将无觅处。他不想留下终生遗憾,他抓起秋月姑娘两手,求爱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秋月被这位义皇子的真诚打动了。深情地点了点头,信誓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取自汉乐府民歌《上邪》]

耶律贤拥抱古秋月,拍着她的背,然后放手,转身上马,说:“秋月,等我!我走了!”策马而去。

这让秋月顿然觉得,如“听得到一声去也,松了金钏,减了玉肌”一般地难舍难分。(取用于王实甫《西厢记》)

秋月长得窈窕,亭亭玉立地眺望飞马远去的耶律贤,让她少女的心扉打开,装进了一份处子才有的心事。

古玉林看着女儿失魂的样子了,“唉!”地长长叹息一声,说:“女儿呀!那耶律贤是皇子,咱攀不上。虽然穆宗皇帝膝下无子,可他亲弟弟罨撒葛替他理政,他御驾出征定然安排他弟弟罨撒葛监国。所以,耶律贤只是穆宗的皇侄,罨撒葛不会让他们的侄子继承皇位的。契丹族为争夺皇位相互厮杀的事屡见不鲜。你可别往火炕里跳呀!我教你读的《中庸》‘素位’那一篇说的好啊‘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就是安居现状来等待天命吧。不要妄图获得非份的东西。走吧,走吧!”

古玉林用绳索,再用绞棍,把摞放在驴车上的高粱头扎紧,举起小鞭子一手挥舞,一手下拉车,女儿秋月使劲推着,才把驴车赶出田地垅,赶到车道上去。姑娘眺望着。

耶律贤策马疾驰,老远便望见皮室军即皇上卫队停在西拉木伦河畔,有些兵用桶从河里提水上来饮马,有些兵不断牵马进入河谷。渐渐嗅到湿润的空气。西拉木伦河横贯东西,发源于几百里外的西部沙海,往东流与南北流向的老哈河交汇,再流入东入大海的西辽河。每当春夏雨季河水瀑涨,滔滔巨浪把这里冲扩成浅滩。而在秋冬季节,水流量较小。尤其浅滩干涸,只剩下靠河床边的一股河水长流。冬季便冰封了。此时是深秋,宽阔的河滩露出人工修砌的石路和湍急水流上的石板桥,可供车辆和行人通过。皇帝的八驾车辇已赶到河的对岸,还有辎重车辆也都已过了河。还有数百的卫兵逗留在河的岸边,数百的卫兵牵着马在河边饮水。饮过水的马匹被兵士们牵着列队待命。但总的来说,人嚷马嘶,显得乱营营的,充满兴致与欢乐。

有诗为证:饮马潢河绛秋色,四野羊群牧旺哉。

斑地高粱红似火,掳来农耕添异彩。

桑蚕汉女诉幽怨,牧羊女歌兴抒怀。

白云朵朵蓝天碧,弓马刀兵向南开。

殿前点检官耶律夷腊和右皮室军详稳(司令官)萧乌里只,见义皇子耶律贤赶来,便忙让一个叫女里的侍从提一桶河水过来帮助义皇子饮马,同时下令撞金伐鼓集合队伍。耶律贤没敢惊扰皇帝,便伫立在皇帝的车辇旁。队伍要开跋了,穆宗皇帝掀开车帘,见侄子耶律贤,便说:“把我的坐骑牵过来!”皇帝从车辇过渡到马背上,叔侄俩并马而行。耶律贤这才向叔皇陛下报告。说他问过那对农民父女姓古和名字,以及属于妍国公主的头下军州。穆宗说:“我猜那对姓古的汉族父女也是我皇妹吕不古封地的。不过侄子,你跟他们唠扯这么长时间,是不是看中那个白净净的大眼睛女孩了呀?”

春心萌动的少年耶律贤,在堂叔面前很坦诚地说:“是的,叔皇陛下,侄儿很喜欢那个女孩,她身材苗条,肤色白皙,尤其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他用一切优美的言词描绘古秋月的美丽和韵色。还夸一番那女孩知书达礼,有文化,有教养。

穆宗听后高兴地说:“我侄子这么喜欢的女孩,这侄媳妇我娶定了。咱们先去南京幽州城,跟你堂姑妍国公主说定这事,让她安排,把叫古秋月的女孩送进上京临潢府皇宫里,给你娶她为妃。”

耶律贤一愣说:“是娶她为妻。”穆宗说:“妃就是妻,妻不一定是后。”耶律贤心说,您弟弟罨撒葛为您理政,担任监国,还能有我当皇帝的份吗。便道:“叔皇陛下,我也不想当皇上,哪还有什么妃后之分?不过侄子明白,我即娶古秋月为妻,日后万一有一天我真的当皇上,那古秋月就可以当皇后的呀。为什么定论一定为妃呢?”穆宗摇头说出一番道理,就是把耶律贤的父皇辽世宗耶律阮,曾封汉族女子甄氏为后,引起二国舅帐的强烈干与,只能改封耶律贤生母萧氏为后的事说一番。就是告诉他,皇族耶律氏只能娶后族萧氏女子才能封皇后。耶律贤深知穆宗皇帝性情暴戾,不敢再把话题纠缠在当不当皇帝上,那会惹到叔皇陛下,便赶紧转变话题,说:“我也很想见见我妍国公主姑姑,但不知会不会耽搁陛下去西京云州巡边会盟的日期?”那言下之意是说别因为他耶律贤的私人事贻误国之大事。穆宗很满意侄子识大体的话,便道:“我也多年未见我的妹妹吕不古了,一定去趟南京,巡边造势之事,朕已派特使通知守卫南疆大王耶律屋质(乌珍)和耶律挞烈(塔尔)调动兵马与北汉主刘继元巡边行动相互呼应。向北宋传达辽汉军防的强力信息,给北宋以威慑。方才到西拉木伦河饮马休息,朕又派出信使通知南京留守萧思温速去西京云州(山西大同)安排行宫和与北汉主会盟之地点等事宜,我们到南京打个站,便速速赶去西京云州。时间是紧迫了点,但什么都不会耽误。”耶律贤这小子早学会在叔皇面前顺情说好话,忙接言道:“还是叔皇陛下考虑的周道。”穆宗皇帝摘下皮酒囊拔塞大饮了一口酒,说:“我这位皇帝嗜酒,也厌烦琐碎的国事,不过国家大事我可从不敢犯糊涂。家事嘛,管不好也会坏了国家大事的。不过,这个侄媳妇,我娶定了。驾——”见被先锋队拉得很远,便背起酒壶,一鞭抽下去,马跑起来。耶律贤也纵马跟上去。皇上、义皇子叔侄人马速动,扯动后边的车辇、辎重车辆和大批马队也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