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室里出来,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那轮弦月,说:“你们完全可以生活在一起,美满幸福呀!怎么一堵墙就将你们分隔开来?”我满脸的迷惑不解,生活怎么这样残酷呢?
他也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那轮弦月,似有所动:“生活中,并非有情人就要生活在一起啊!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他向楼梯口走去。
我们走在林荫人行道上。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点。夜很静,只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在道上的铺砖上敲响,那声音一声声地敲在我的心上。
也是这样的月夜,在莲湖之畔的一条木椅上,他和她并肩而坐。绿茵上,树林里,飘起了薄薄的轻纱般的雾气,一轮弦月挂在如洗的蔚蓝的天上,湖面上泛着闪闪的银色的波光……一切好美,一半透明,一半蒙胧。这样的夜晚对他们来说是多么珍贵啊!一别六年,竟差点阴阳相隔!
“嫁给我吧!我将我的一切都给你,给你人世间的所有的幸福和美好……”他的眼里燃起熊熊的爱火,话语里充满温情。此时的他,已重返教坛,他的画作在全国的大奖赛上不断“披金挂银”。荣誉,金钱,花环和掌声,将他紧紧地包裹起来了。说媒的人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向他抛来了绣花球。但他不为所动,他的心中早就有了圣洁的爱情。
“哦,不……”她想抽出被他紧握的小手,但怎么也抽不出来。那双手如钳一样地握着她的手,害怕它逃了似的。他不想再失去她了。她一定是感到痛了吧?不,也许是在逃避这迟来的幸福吧?她拼命地抽着手。
“我一定要娶你!你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整个的爱……”他热烈地说着。
“哦,不……”她还在拼命地抽着手,一行晶莹的泪水淌了下来,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他松开的手背上。
他想搂她,她一闪,象一条小鱼从他的怀里游走。她站在一棵柳树下,捂着脸哭了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忧怨和愤懑,透出凄惨和悲凉。那是从她的心里,从她的灵魂的深处流出来的哭泣啊!他被她的哭声震住了,泥塑木雕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我……我的身体很脏了……”她的肩头随着哭声而剧烈得耸动着。
她不想嫁给他吗?在苦难的日子里,多少次梦里与他相见,醒来泪湿枕巾。在愚昧和野蛮,在误解和唾弃,在暴力和摧残下,她是那么弱小和无助,但却始终守护着心中的爱。她几乎为了爱牺牲了她的生命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停止了哭泣。她莞尔一笑,“我也想啊,可我会拖累你的!我不忍!如果你是真心的,那我们可以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相邻而居……”
哦,原来这样!他们相邻而居了十几年了。
“我们每天的那一声深情的问候,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相视一笑,象三月的春风在我们的生活中温暖地飘荡。这样不好吗?”他又望了望天上的月,说道:“我们的爱情,就象这美丽的弦月。它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光洁的圆盘,只是我们看不到它的另外的一半而已。”
我深深地被他们之间纯洁而高尚的爱情感动了。人世间竟还有这样奇特的爱恋!
老潘在画室里作画,已经好几天没有出来了。他在作一幅他认为一生中最神圣,最精彩,最不朽的经典之作。
我曾走进去,看见了那幅饱蘸他全部的热情和心血的画。画还没有完成,只画了一大部分。他画的是一个女子,非常年轻,非常美丽,充满青春的活力。“她”全身裸露,朝里面坐着,“她”的发髻高高地如云地盘着,脸向左微微地侧着,那眼睛的黑亮的眸子瞥过来的光线,像东天的一抹晨曦。“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像平静的湖面掠过一道灿烂的星光。“她”的双手抱着右膝盖,左腿,哦,好修长好圆润的,让人惊羡无比的左腿向前伸开……
“她”是谁?怎么看也觉得象我,实在是太象!可我没有这样盘起的发髻啊?还有那眼神和笑容,是一个妙龄的,正在热恋之中的女孩才具有的神态啊?
“她”的美让我感到自惭形秽,“她”让这间画室一下子亮堂起来……
哦,一定是她——汪雅琴!老潘点头默认了。
“这是她第一次给我作模特时的模样。她坐在那里,侧过脸来,淡淡地笑,轻轻地说:‘开始画吧!’就是这样一个坐姿,这样一种神态,在我的脑里萦绕了二十多年啊!”哦,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给老潘作模特。后来,她就因为这而饱受了欺凌和苦难。
这是老潘画了二十多年,却至今也没有完成的作品!他的话语里浸透着深深的沧桑和无奈的遗憾。
老潘就是在完成这幅作品之后离开人世的。
那天,我正在上课。突然,有人大喊:“老潘倒在画室里了,快不行了!”
我随着人们涌向画室。只见,老潘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两眼紧闭,手中紧捏着他的那枚象牙印章。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他就往外走,急急地,想和时间进行一次争夺战,把他的生命夺回。
我朝画桌上望去,那幅画,要了他的性命的画,平整地铺在桌面。画面是一丝皱纹也没有,非常地整洁。
可以看得出来,老潘在画完这幅作品后,心情十分激动,他给他的画作盖上了他的红红的印章。突然心脏病猝然发作,倒在了地上……
我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卷起,慢慢套进了一只长纸筒里。我要把它作为老潘的遗物献给老潘心爱的女人。
当我走进汪雅琴的房间,她正在给那瓶里的丁香花换上清冽的井水,她那包含丁香花一样惆怅的眼光向一脸悲哀的我瞥了过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她在一条毛巾上擦干了双手,接过了那幅画。她抽出画作,徐徐展开,“哇”地一声哭了。“他不在了,是吗?他说过当我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于是,大杂院里有了哭声,整夜的哭声绕着那方天井没有散去。
老潘在完成那幅作品之后就离开人世,这充满悲情的故事感动了大杂院的每一个人,他们说:“真看不出,他们有这样让火焰都会感动得流泪的凄美的爱情故事!”
前来为老潘吊唁的人真多,美术学院的领导和师生来了,一些单位也派人来了,将大杂院挤得满满当当。他是社会的名流啊!是在画坛上颇有影响和建树的人!
人们向他敬献了花圈,那些花圈真多了,天井的周围已经搁置不下去了,就放在大杂院外面的墙根下,排成长长的里里外外好几层的一排。
我搀扶着汪雅琴,向前来的人们一一地鞠躬还礼,表示着谢意。汪雅琴,她的眼睛红肿,她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了。虽然,她和老潘没有作一天的夫妻,但她忍受着心中巨大的悲痛,决定在老潘去天堂的路上以他的夫人的身份送他一程。她想,喂有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哦,人们还真称呼她为“潘夫人”呢!可老潘你听得见吗?
这时,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敬献了花圈后,向老潘的遗体鞠了三下,然后回过身来,向汪雅琴说:“表姐,你可要节哀尊便啊!”说着,他的眼圈就红了。
他竟是我的姐夫!他和汪雅琴竟是表姐弟?我一下子坠入一团雾里,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一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在大杂院这么长的时间,却不知道他们是表姐弟!
“颖,你怎么在这里?”姐夫探询的目光驱散我眼前的雾气,照射在我的脸上。
“哦……”我点点头,显地有些尴尬,无语而对。我和林飞飞未经家人的同意就同居,在别人的眼里是有些不象样子的。在这个小城,只有我们这些七十年代生的人尝试着这种生活方式。人们对这种现象的出现,大多数持排斥和敌意的态度,只有少数显示出有限的热情和赞赏,姐夫属于哪一类?
我正在想着,汪雅琴有些哽咽地说:“小弟,你来了就帮姐张罗一阵子吧!他在这里无亲无故,就指望我们几个了……”她的眼光里充满痛惜和怜悯——老潘的亲人们远在千里之外,赶不来了。要不然,她还真不能以夫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姐夫朝我点了一下头,忙碌他的去了。我的眼睛不听使唤地注视着他的举止:他朝客人们不断地敬烟,沏茶,还时不时地和客人寒暄几句,很是客套和得体。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善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他的出现,让场面顿时有些活跃。人们不再苦戚着脸,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老潘生前的种种逸闻趣事,渐渐忘却了悲痛。
汪雅琴的脸色也有了一些好转,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姐夫。哎,在她最悲痛的时候,姐夫的到来给了她一丝的安慰。
哀乐声起,老潘就要上路了!
当姐夫指挥着人们将花圈放在一辆大卡车上,“八大杠”抬起灵柩就要迈步的时候,汪雅琴突然象疯了一样,伏在灵柩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声声凄凄惨惨的哭声,撕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人们知道了他们之间那感天撼地的爱情故事,又见此情景,无不垂泪动容,唏嘘一片。
我和林飞飞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汪雅琴扯开,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她挣脱着,好几次差点又伏在灵柩上了。她的喉咙已经沙哑,但人们还是听得清她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等等我呀,别走!让我当你一回新娘吧!老天啊,成全我们吧……”
老潘的葬礼始终伴随着她呜咽的哭声,那是比唢呐吹出的还要让人痛断寸肠的哀乐啊!那是让火葬场上焚烧冥品的熊熊火焰都感动流泪的心曲啊!
于是,在老潘的葬礼后,一个现代的经典的爱情绝唱,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中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