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香港的客商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后的上午。
江南的夏天,雨后的上午,太阳一出来,天气就变得闷热。当我去开墙角的空调,走过那道小桥,折过身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穿一件白色丝绸的短袖衬衣,一脸迎着我的灿烂的笑容。
“你好!”我向他礼貌地致意问候。
“坐下聊聊吧!”他随和地说,露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
于是,我坐在了他的对面。
“怎么称呼您?”我有些拘谨地问。
“哈,我的小名叫泉。都是故乡人,不必那么客气的。”他往靠背上仰了仰,双手交叉在一起,搁置在圆桌面上。
“老泉!”我甜甜地喊了一声,逗得他笑了,说:“早知道你有些顽皮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就喊老泉吧。”
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我显得随意多了。
“小时候,我很野的,但我可没有往刘婆身上扔石头呀。哎,刘婆那时多惨!每次被批斗后,拖着满是伤痛的躯体,回她住的那条小巷,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我认罪,我接受改造……’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示出她的态度。她的身后是一群小孩,跟在后面看热闹,有的小孩趁她不注意时就扔一块石头片子,扔完就跑了。她回过身来说:‘娃们呀,我旧社会里也是穷苦出生,是被刘家用一斗高粱米换来做童养媳的,命苦啊!’……”我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哈……”老泉爽郎地笑道:“我也陪她‘批斗’过呢。”说着就讲述了一段让人忍俊不禁发笑的故事:
“那是八零年,我国政府允许在海外的侨胞回国探亲。我就在那年的冬天,怀着对故土的眷念回到了小镇。可刚进门不久,我妈认出是我后,非但没有惊喜,反而吓得跑到门口大喊大叫:‘抓特务呀——’她的叫声引来了一群人,不由分说地将我五花大绑起来。等到派出所的同志赶到,了解了情况后,将我身上的绳索解开,向我妈和围观的群众宣讲了党的政策,我妈才缓过神来,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我妈还是不饶我,拉着我往街上去。在最热闹的集市口,她厉声喝斥道:‘你过去当过国民党的兵,现在应该向人民认罪!’于是,就出现了很独特的一幕:我和我妈低着头,向围观的人群认着罪。我一口一句:‘我杀了几个共产党人,罪孽深重。我忏悔,我赔罪,想打我的人痛快地下手吧!……’”
讲到这里,老泉说:“那时,我妈被政治运动搞怕了,所以,才出于一片苦心,要我忏悔过去所犯之罪,重新做人。她老人家是一片好心啊!”
“听说您名下有三家公司,资产过亿。您一定有过非凡的经历,艰苦的打拼吧?”我仰着脸,望着他无不充满敬意地说。
他的眼光顿时黯淡了下来,话语里充满沧桑:“解放前夕,我是国民党军某军长的警卫连长,跟随着长官去了香港。那时的香港,非常黑暗混乱。我们既要防止台湾派遣特务暗杀,又要与当地的各种帮会组织争斗,可谓性命朝不保夕啊。刚去的几年,长官躲在乡间的一处偏僻的小村,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后来,因与当地一帮会组织的头目联姻,在香港的繁华地段总算有了一处安身之所。长官便开始做生意,先是开了一家赌场,后开了一家夜总会,再后来就成立一家公司。这样,不出几年,长官就成为香港商界的名人,拥有达三十个亿元的资产。长官见我跟随他多年,就将他所属的一家航运公司交我打理,与外国人做贸易。
在香港那个鱼龙混杂的社会,不能与别人比聪明,只能比狡诈;不能与别人比善良,只能比狠毒;不能与别人比谦让,只能比拼抢。稍有一点儿仁慈手软,就会被别人‘吃掉’。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出生入死,打拼下现在的家业,实在不容易啊!
‘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外漂泊,心里自念着祖国和家乡。我们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听大陆的电台,知道大陆一片光明,欣欣向荣,人民当家做主,享有充分的自由和民主,心里充满了向往,盼望有朝一日能回到祖国的怀抱。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使我们只能隔岸遥看……”
“现在总算回来了。感觉怎样?”我问。
“比我想像的还要好!”老泉兴奋地说。
“紫云阁多亏您的鼎力相助,要不然就关门大吉了。”我的话头一转,感激地说。
老泉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香烟,抽才出一颗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眼光透过萦绕的烟雾,望着江面的上空,说:“你姐是多么心地善良,让我妈总是念念不忘。”
“她老人家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吧?八五的时候,我见她回过小镇一趟。那天,我听见街上一片喧哗,就拄着拐杖站到了窗前,往街心看去,只见人们夹道欢迎着刘婆,象迎贵宾一样。她老人家一身绸锻的衣裳,耳上垂着带金坠的珍珠串,脖上挂金项链,手腕上戴金镯,满是珠光宝气。她老看去很年轻,五六十岁的人咋看起来象三十多岁的少妇,一笑一颦娇态可爱……”我托着下巴,神采飞扬地说。
老泉笑了,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捉摸的表情。
“我的话有不敬之处,请包涵!”我想,这样说她老人家是不妥当的。
“没什么,”老泉收回他的眼光,他的眼光里满是思索:“在香港,家里有保姆面前伺侯,出门有保镖跟着,早晚有儿孙问安,可这样的生活她老过不惯,她总是念叨着街坊邻里,念得最多的就是你姐……”
“是么?”我奇怪地问。
“你姐是我妈的救命恩人啊!”老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陷于了回忆之中:
“我爸妈早年在武汉读书,接受过一些进步思想,所以比较开明,对家中的长工和丫环不薄,给他们吃穿的和自己差不多。不幸的是,我爸染上重疾,为治病花费了许多钱财。卖去了田地和家中值钱的东西,也没能将他从病魔手中夺回生命,解放前夕竟撒手人寰西去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祖上传下来的大房子。因为没钱,长工和丫环的工钱都没付,可当时他们念我爸生前待他们不薄,自愿不取分文的。可在‘文革’时期,却有人竟在批斗我妈时控诉我家剥削他们,常常不付工钱。这竟成为我家罪恶的证据啊……更气人的是,那个曾是我妈身边的丫环,得过我妈不少恩惠的,解放后在街上卖茶水为生的老太婆竟也翻脸不认人,还信口雌黄地捏造事实,当作众人的面怒气冲天地批斗我妈呢。那是一天的中午,我妈饥渴难忍,就走到她的摊前,掏出一分钱买茶水喝。可没想到,那老太婆竟将我妈放在桌上的那枚钱一掷,不屑地说:‘走开,免得让人看见了说我阶级观念淡薄,与你没有划清界线。’我妈当时气得说了一句:‘我还算人吗?连茶水也不能买呀……’就这一句话,激怒了她。她端起茶杯,不由分说地往我妈身上洒去。我妈就和她打起来了。结果,许多围观的人在那老太婆的指使下,将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妈孱弱的躯体上……哎,那时,有谁肯为着一个‘地主婆’呀!”老泉的泪花闪耀,神情痛苦。
“那是个人妖颠倒的年代,我妈受尽了歧视,侮辱和折磨,身心遭到极大的摧残。可我妈每次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常说:‘总还有不肯往一个老太婆身上扔石头的小孩。这个孩子多善良纯真啊!她眼里的阳光让我感到温暖,让我触摸到人性的善良。在漫漫的长夜,它使我看到了希望,给了我生存下去的勇气,让我顽强地与命运搏斗。‘把你眼里的阳光给我一缕’,她老总是念着这句那时对你姐说的话……”
“哦,小时候,我姐吃晚饭时,总偷偷地留下一份饭菜。我爸妈就很奇怪地问她,她说夜里肚子常饿得直叫,留一点食物在夜里吃。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并没有吃她留下的饭菜,而是偷偷地溜出门,给刘婆送去了。我知道这事后,她叫我不要声张,否则就会引祸上身。原来,她总在暗暗地帮助刘婆啊!”我唏嘘不已,很是感动。
“我来到这里,就是为寻找你姐的。我见到她时,紫云阁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感谢命运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能报答她的恩情。”老泉的脸晴朗了起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真是一个现代版的知恩图报的故事。”我感慨万分,心中泛起温暖的涟漪。
“哦,不仅仅是这样。‘把你眼里的阳光给我一缕’,这才是我真正的衷愿啊!在人生的路上,只有心灵的阳光才能照耀前行的路,栉风沐雨,不辞艰辛,踏破坎坷,迎来一片灿烂。”
老泉颇有哲思的话,让我陷于了深思之中……
香港歌女美美要来紫云阁演出,这无异于静静的水面掀起波浪,小城沸腾了。
美美是老泉名下唱片公司的大红大紫的歌手,在香港颇有些名气的。她来这里,是按照老泉的设想为紫云阁招徕生意的。
通过媒体的炒作,小城的人们想一睹美美的风姿,于是争先恐后地前来购票。小城人的收入低下,一百元一张的入场券对他们来说算是很贵了。但为了一睹为快,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不惜出血本也要弄到一张入场券。那几天里,专门有人在紫云阁楼前的空地上倒卖入场券,赚了一大笔钱。可见小城的人们热情十分高涨。
演出的那天晚上,持有入场券的人们一脸的喜悦和容光,说笑着鱼贯而入。没有入场券的也不离去,在空场地上等候着,他们说听听美美的歌也是一种美的享受。
我在小青的陪同下,早早地坐在舞池的一张小桌前,怀着怦怦跳动的心,静静地等着。
小青说:“她可不简单啊!她来自台湾,大学毕业后进入香港的文娱圈,一唱就成名。老泉花重金才将其招至麾下,如今成了老泉唱片公司的台柱子。”
这时,姐身着一袭白色的丝绸连衣裙,陪着老泉走进了舞厅,在我们的对面坐了下来。今天的她,看去十分典雅高贵,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出清悠雅致的神韵。
当乐队演奏出轻快舒曼的流行曲,美美身着一袭粉色的双肩裸露下摆及地的连衣裙,挥着手,闪亮登场了。她波浪式的金色的长发,一双媚眼荡漾着清波一样的柔情,脸如梨白唇似火,高耸的胸部让人想入非非窥探无限风光的欲望。
只见她在款款的轻移慢步中,她的隐隐可见的雪白的腰肢和丰腴的大腿随着裙裾的摆动透露着青春的魅力和诱惑。哈!好一个美丽的精灵。
她走到舞池的中央,向姐和老泉深深鞠了一躬,尔后,一个漂亮轻盈的旋转,头发潇洒地扬了起来,明眸皓齿地向观众嫣然一笑。
这一笑,让厅内顿时热烈起来,唿哨声,响指声,掌声,欢呼声,呼啦啦响成一片,似夏天疾速落在瓦楞上的暴雨,一似万马齐腾嘶鸣。
穹隆上的旋灯摇转起来,旋出七彩的光晕,有如空中漂浮着一只只色彩缤纷的肥皂泡。池边冒出股股烟雾,逐渐弥散开来,在蒙胧的灯光里幻化着艳丽的色彩。
美美拍了拍手,随着音乐的节奏唱了起来。她的歌,甜美圆润,婉转悠长,优美动听,如清风掠过海岸的树林,如山泉在跌宕起伏中跳跃奔腾,有着浓郁的港台风情。她唱邓丽均的《夜来香》,张惠妹的《夏天的浪花》和成龙的《冷雨中》等,一支接一支,每唱完一支,都获得阵阵喝采。
她不停地唱着,右手随着节奏抒情地伸张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优雅的弧线。观众被她天籁般的歌音深深感染了,深深打动了,深深吸引了,深深陶醉了。他们屏息凝神地聆听,哦,不,是在用心去听,用心去感触音乐的美妙。
当唱完最后一首高胜美的《心雨》,全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狂欢声。
这时,她绕着舞池,与观众握手,然后,又回到原来唱歌的位置,向北面平台上的乐队作了个手势。刹那间,全场的灯光骤然熄灭,震耳欲聋,让热血沸腾的摇滚乐如霹雳般响起。观众还没反映过来时,一束光柱投射在一身红色比基尼泳装的她的身上。
“哗——”,掌声响起一片,她精美绝伦的身体点燃了所有在场的眼睛。
她摇摆着腰肢,双手开始在曲线动人的身上摩挲,她的手指似有魔力一样,牵扯着观众的迷离的眼光。
接着,她时而双手撑地,在空中飞旋着身体;时而俯身扬首,翻滚腾挪。好一团跳跃的火焰!好一个天地间的精灵。
最后,她敏捷爬上场中的立杆,双脚勾夹,一个漂亮的倒挂姿势,将舞会推向高潮……
美美的演出十分成功,深深震撼了人心。
那晚演出后,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夜深了,人们却不愿就此离开,将美美团团围上了。许多人要求与美美合影,签名留念,美美一一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一直忙到很晚。本想在厅内的人们散去后休息一下,没想到站在外面的人们这时也蜂涌而入。美美便再给这些人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和他们握手。可人们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姐拨通了110的电话。在警察的协助下,美美钻进了老泉的小车,一阵风似地走了。
小城简直疯狂了,人们为美美的精彩表演着魔了。第二天,许多人涌向紫云阁,想一睹美美的风采。但美美不在紫云阁,于是,他们在一楼和二楼的大厅里,品茶闲聊,话题一直围绕着昨天的演出,谈论得兴致盎然,中午也不肯离开,纷纷在此就餐,继续着他们的谈论。他们如此的迷醉,这在小城可是未所未见的一种现象。
在南湖滨的一家高级宾馆,我和小青找到了正在房间洗漱的美美。她刚起床不久,一件白色透明的连衣裙将她的美丽迷人的胴体完整地显现了出来。
她的确很美,没有化妆的美美,柳叶眉,仿佛是精雕细凿的脸与高直的鼻子十分巧妙地搭配在一起,好看极了。她浑然是一块未啄的玉石,圆润而华美,让我心里暗暗称奇着。
知道来意后,她莞尔一笑,热情招待我们坐下,就谈了起来。
“我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在这方面有着天赋吧!大学毕业后,我本想在台湾找个一般的工作,因为是学金融的,便去银行应聘。可没一家金融机构有招收我的意思。无奈,我就在酒吧里卖唱。没想到一个娱乐圈的人士听我唱了一支歌后,象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我音乐上的天赋夸赞不止,还鼓励我进入娱乐圈。
就这样,我先在一家唱片公司演唱,一唱就走红。当年出的专辑就创下这家唱片公司的最高纪录,并位与台湾唱片专辑排行榜的前十名。
不久,我去到香港,事业蒸蒸日上,一路走红。老泉的唱片公司看中了我,花重金请我加盟。我见他有诚意,就愿意和他合作,成为他的公司的台柱子。”
我说:“这小城里,原来总有一些很不正规的‘歌舞团’租赁录像厅,电影院等表演脱衣舞。他们的演员多是从乡间招收,受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后就出来表演。她们总是按照老板的意思,以下流和庸俗不堪的表演招揽生意。这样的演出,入场券只要五元一张,十分低廉。所以,看的人特别多。听说,一天下来,‘歌舞团’就收入颇丰,让国内的正规歌舞团大跌眼镜,羡煞人了。”
“哦,在港台也有这样的‘歌舞团’。不过,她们的命运可不好,赚不了多少钱的。”美美说道。
“你是专门跳这脱衣舞吗?”小青在一旁插话道。
“不是的,只在唱完歌后即兴表演一下。”美美温婉地说道。
“你跳的脱衣舞真是激情四射,充满活力。你的成功演出,让紫云阁的生意红火了起来。这几天的营业额一直飙升,不断创新高。多亏你呀!”我说道。
“脱衣舞是本世纪初才出现的东西。可它一出现就风靡全球,充满魅力。你说的不错,在国外,许多商家离开了它还真不行。可我跳脱衣舞,则与商业无关。我个人认为,它是人类身体的觉醒和解放,展现身体的魅力和生命的多姿多彩。我刚跳时,曾遭到过非议,一些人认为我犯贱了。要知道,香港娱乐圈的一些成功人士,她们是靠真实的艺术来表现自己从而成名的,而不是靠‘脱’和‘裸’来实现梦想的。所以,我曾一度放弃了跳脱衣舞。现在,也只在唱完歌后表演一阵。‘我脱我秀’,它还是给我带来不少的收益。”
“原来是这样!你与别人同样地跳,可你展现的是真实的艺术啊!”我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