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贺少霆是第一次驾临威灵王府,跟着家丁来到正厅,拱手稍微向荣渊躬身,说了声:“臣贺少霆见过威灵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而当荣渊屏退左右,却反过来向来人行下大礼,亲手给对方奉上一杯香茗。
这一礼行得之久,那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过了半晌才接过茶杯,抬手示意荣渊免礼,径自转过身去,微微低头,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他的大半张脸,正好对着荣渊的视线。他的头发梳得油亮油亮,头顶插的金簪镶着黑曜石,生得浓眉大眼,额头宽,脸的上半截颧骨突出,下半截的皮肤却松弛得可怕,两片薄唇似张似闭,衬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怪异表情,绝不逊于荣渊。
“太尉大人何以深夜前来寒舍?是有何指示么?”荣渊试探着询问,而贺少霆一出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突然间聚到了一处,无端令人感到阴郁和窒息。
“荣渊,做了威灵王,享到了王爷的福,近来常寻欢作乐是吧。你就坐那边,别靠过来,我可闻不惯你那一身的酒气。”
贺少霆的声调并不高,像是从喉咙里哽出来的。
“你的记性似乎不大好,这威灵王的身份从何得来,你好像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不是吗?你应该很明白,要抓乱党可以动用我的势力,根本用不着你亲自出手,但你不仅要自己逞能,还带着庄家的小王妃同行。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想听我指示,想自己飞上天了吧。”
“我绝无此意,大人的恩德,荣渊一直铭记在心、永世难忘,此次剿灭赤星盟鹤平分舵余部,大人的确有所误会。我之所以带庄家小王妃同行,纯粹是因为那位小王妃曾遭乱党绑架,特地用她做诱饵,吸引乱党的注意,否则,乱党绝不会轻易落网。”荣渊回应着,见贺少霆表情稍显平静,暗暗吁了口气。
“好啊,是我误会了你,你果然做得很好。”
贺少霆眼珠一转,两道利刃般的目光,突然利箭般直刺向荣渊。
“我看你是心里爱慕庄家小王妃吧!”
荣渊听闻此言,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深深鞠躬,正色道:“请大人明鉴!荣渊自小追随大人,即使荣幸地成为陛下义子,也从未忤逆过大人的意思,我承认,庄家小王妃在嫁到长公主府之前,已是令我心仪的女子。可我荣渊不会犯糊涂犯到黑白不分,不明白孰轻孰重,倘若大人不相信我,我宁愿大人动用势力,撤了我威灵王的封号!”
他一屈膝,跪倒在地,朝贺少霆“梆梆梆”叩了三个响头。只感到一股灼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到脸上,眼前织起一张红色的网……要令这个人不怀疑自己的忠诚,他必须这样做,贺少霆的人,只有敢于流血之士,此人才会绝对信任。
风从门口吹进来,冷得刺骨,仿佛一刀一刀在削着人的皮肉,时而透过口鼻,直灌进肠肠肚肚,荣渊跪在那里,觉得浑身的血都像要凝固成冰,却连寒颤也不能打上一下。
不知道此时的楚晴在做什么,她应该已经在旅途中了,也许,正在沿途的驿馆里和她的丈夫相拥着温存吧。她没有告诉他,她会和庄仰哲去哪里……他苦涩地笑了笑,那个天真的笨女人,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像他这种男人,也会被风吹痛。
楚晴,你这个狠心的女人,在我折磨人也就罢,为何偏要连离开了都还折磨人?
他不愿再想下去,直至此刻,他呼吸里还夹杂着酒意,心绪难以受他控制。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的身影,静默时,痛苦时,忧愁时,脑海里如何也摆脱不了那个身影,他甚至开始有点害怕这种死一般的寂静。
“起来吧,跪在地上那么久,冻坏身子就不好了,我可不想让官冶的铁匠们吃完东西都害上疫病,他们还得为国家打造兵器来着。”贺少霆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上前伸手,亲自扶住荣渊的臂膀,示意他平身,不要乱了礼数。
荣渊尚未抬头,却清晰地看见,贺少霆右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露出一角,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迹。
“怎么样?膝盖跪得痛不痛?”
贺少霆一面故作关切,一面展开手里那张信纸,缓缓放到荣渊面前。
“看见这个了吗?这是赤星盟乱党昨夜写给我的恐吓信。你以为他们京城分舵的余部已经铲除,就大错特错了。乱党之所以被称之为乱党,就在于他们顶头上有贵族撑腰,才敢陆续作乱,屡禁不绝。你好好看看这封信,瞧瞧是不是能看出点儿什么异状?”
荣渊接过那封信,细细端详了一阵子,上面写的无非是“狗太尉再危害百姓,必将不得好死”之类,但乱党明目张胆写恐吓信直接送到太尉府,还真是前所未见。
仔细再瞧那信纸,质地柔韧,即使揉皱成一团,展开之后也不见破损和被汗水浸湿过的痕迹,凑到鼻边闻上一闻,是纯正的、夹杂着菊花味儿的清香,毫无普通墨汁的油气。荣渊顿时一惊,只有王室中人,才会用这种纸、这种墨,难道赤星盟那些乱党的幕后主使者并非官宦,而是王室成员?
“荣渊啊,你知道么?我已经接到了三封这样的来信,早在你成为威灵王之前。”
贺少霆拿回信纸,慢慢揣进怀里。
“这次你的贸然行事,我暂且不怪你,我这个人天生爱宽恕别人,自然想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当然,你千万别被我之前说的话吓着,我从来就不反对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当我第三次收到恐吓信时,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不仅不会阻拦你继续喜欢庄家小王妃,还希望你多见见她。”
“大人的意思,是想让我尽可能多地接近正统王室宗亲,调查出乱党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我果然没白疼你一场。”见荣渊猜到自己的心思,贺少霆哈哈大笑,他知道,他不用再说别的,荣渊已经很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而且,他也必须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