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故里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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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四姑奶

(一)

姨奶里有个三姨奶,姑奶里面有个四姑奶。

每年开春的时候,四姑奶都会来我家住上几天。

四姑奶是个小个短腿,肚子大,活像一个倭瓜。

每次开门进屋都会先开一个小缝,透过门缝往里瞅瞅,端详个半天,里屋要是没声,她就蹑手蹑脚的进去,要是有人说话的声,她就要贴着墙根走,眼睛叽里轱辘的转动着,这时候谁要是大大方方走出来,她必定阿弥陀佛起来:“哎呀,吓死我了!”好几次我都跟在身后学着她走路的样子。她发现了总会说:“你起开,别碍脚。”

(二)

她不似三姨奶整日要躺在阳光里,她势必要霸着炕头的地方,依靠着一个竹藤子编的小枕头,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一歪头透过窗户玻璃还能瞅见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四姑奶喜欢抽烟,而且是卷烟。

写字的纸,卷上自己搓好的烟叶。

顿顿饭后,她都要从里怀兜里掏出一个小铁厅盒子,摸出一根,焦黄的手指把卷烟放在鼻尖上从头闻到尾,吧嗒两下嘴,从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

“唰——”擦着了一根火柴就势一抬手点着了嘴里叼的卷烟,深吸一口,从鼻子嘴里冒出一股白眼,再眯缝着眼睛喜滋滋地念叨着:“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神情越发的得意。

我和她说,祖父不抽烟,而且也不喜欢烟味。她摇着脑袋,朝窗台的烟灰缸弹弹烟灰,悠悠地说:“你爷爷那是个老八板,他能喜欢啥!”

我说祖父喜欢看书。

她从鼻子里哼一声。

我家没人抽烟,烟灰缸就是给四姑奶预备的。

(三)

四姑奶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大声讲话,唾沫星子一直飞。

要是一吃红烧肉,她更有发言权了。

腮帮鼓鼓地塞灌着红烧肉,嘴巴上沾满了油,眼睛瞪得跟牛眼珠子一样大,比划道:“我们头前有个老马太太,能有五十大多啊!顿顿一大海碗大肥肉片子,拌点酱油小葱子,一仰头,不大一会儿咕噜咕噜全囊塞没了,那腰赶上我腰两个壮实了,那下地间苗,半大小伙儿子都不定赶她快呢!”

祖母不信:“那肯定是好几个月没见荤腥了,要不,那么吃不吃坏了?”

四姑奶眼珠子瞪得更大了,像个铜铃一般,两手插个腰:“那我还能掏瞎?人家可真是顿顿这么吃,那肥肉片子切的得有小拇手指头那么厚,我亲眼看见的,就放水舀子里了,不大一功夫就吃没了。”

祖母摇着头不做声了。

四姑娘一看,祖母好像还是不那么信服,用手背颠两下桌子说:“人家那孩子也个个长得结实,黢黑的可壮实了,一顿也吃个三四碗饭,你说那饭上哪去了?那不都是劲儿么!”

说着拿眼睛扫了我一下:“哪像咱们这孩子,天天吃那么一耳朵眼东西,跟猫食似的。”

红姑娘端来芹菜土豆丝汤,四姑奶也说累了,慌忙接过一碗一口闷了下去,吧嗒吧嗒嘴,夹了口萝卜咸菜放进嘴里,用筷子尖敲着碗边:“这汤……忒淡了啊!”

红姑娘屁股刚挨上凳子一听这话赶紧站起来:“那我再去回回锅,调调咸淡?”

四姑奶举着筷子指点着:“不用啦!我口重,下回多放点咸盐,盐长力气,水长膘。”

筷子尖又敲敲碗边摇着头:“这汤不行!淡!”

别扭的红姑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祖母使了个眼色,方才坐下吃饭。

我也学着用筷子尖敲着碗边:“夹菜,夹菜!”母亲用手按了一下我的筷子。

四姑奶一看倒乐了,一把搂过我:“这大宝孙,学四姑奶呢啊!”亲了我一脸唾沫。

(四)

后里沟姑奶家来了人,送来了一些换洗的衣服,说让姑奶在这儿多待几天,家里要盖房子,屋里造的不像样,一气等盖好了收拾妥当了再接姑奶回去。

四姑奶一听要盖房子,乐开了花,磨豆子似的重复着:“还是我大小子心里有数,盖个大房子,等明儿我有啥好东西我都得留着给他,你说说,这回去住个大房子多敞亮,漂白的墙,还是我大儿子好哇!我们家二小子不行,那就听他媳妇的,一天天没个主意!”

来的人也奉承着:“大哥是厉害,家里家外都管的明白”。

四姑奶转过头:“那行,你告诉你大哥白惦记我,我在这可好了,就是各个家,快溜儿盖吧,盖好了我好回去。”

来人一听交代了话,就起身告辞了。

祖母忙留着吃饭。

四姑奶跟来人的后面一直送到门口,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那啥,不送你了啊!趁天亮快溜儿回去吧,省得家里惦记!”

来人也边走边喊:“嗯呢,快回屋吧!我回走了!”

祖母埋怨:“怎么也不留着吃了晌午饭再走?”

四姑奶拿了腿就回了屋,一副你不懂的口气:“哎呀,这是我们后院大小子,平常年节的没少接济他们家,吃穿的都给了不少了,吃不吃的,不差这一顿饭,他不能挑理。”

“豆面卷……凉糕…….打糕啦!”卖凉糕的人拖着长音从房前走过。

四姑奶赶紧喊道:“红啊,你把卖豆面卷的人召唤住,我拿钱咱们买点吃。”

手在里怀里摸搜半天,摸出个块八毛钱。

“快去问问多少钱,姑奶这有,快去,让他进来。”

祖母抢先一步掏钱放在我手里,打发我出去一样买一点。

四姑奶从炕上起来要拉住我,祖母推着我连连摆手:“那哪能让你花钱,没多少钱,就点凉糕。”

四姑奶喜欢吃煎饼、麻圆。

她次次听到都要买。

她次次都要掏钱。

次次都是祖母抢先付了钱。

(五)

在我第五次趴门缝看人后,母亲决定送我去托儿所,不要在家里瞎胡混。

父亲不同意,我年纪太小不够岁数。

母亲朝门外努了努嘴,使着眼色,父亲就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我上托儿所了。

第一天上学,一早上吃过饭,我就被母亲送进了班级。

我个子小只能坐第一排,坐在凳子上腿也够不着地,空荡荡地晃着两条腿。

我的同桌是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个子比我高很多,但是在班级里也算是矮的了。

我虽然生得愚蠢但也懂得托儿所和家里不同,所以不大讲话。

他看了我一眼也没理睬,继续摆弄自己的文具盒。

我学着他的样子掏出文具盒。

我是他们的新同学,碰巧那天也来了新老师。

新老师年轻漂亮,金丝边眼镜,抹着红嘴唇,水灵灵的眼睛长睫毛忽闪着,身上还带着香味,真招人喜欢。

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她,尤其我同桌,刚一上课,他就乐呵呵地晃悠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新老师。

他乐得腿一踢一晃的,一下子把桌子踢倒了,正正好好砸在了背身写板书的新老师的脚后跟上。老师疼得跳了起来,龇牙咧嘴的倒吸着气捂着脚后跟好半天没说话。

全班瞬间安静了,我同桌吓得哭了起来,我呆头呆脑地坐着,没有什么反应。

新老师站了起来,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提起教鞭指向我俩,喊了起来:“谁整的?啊?谁整的?”

同桌抽涕着,一直摇头。

老师又把教鞭指向我,气急败坏地喊着:“到底谁整的啊?是不是你?”

我举着手护在眼前,向后躲着:“不是我。”

大概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还口齿伶俐的狡辩。

新老师一把抓过我的右手,教鞭狠狠的抽了过来:“啊?叫你淘,叫你淘,还敢砸老师?看你还敢不敢了?”

“哎呦哎呦”我不停地喊着往座位旁边的过道挣扎,脚丫子踢到了新老师的胳膊上。

新老师见我还敢上脚,教鞭一下一下抽的更使劲了,连打带骂:“还躲!看你往哪里躲!看你们还敢不敢了?”

终于我也哭得像同桌一样惨烈,她才消了气,同学们也被这个阵势吓傻了。

下课谁也没有说话,我同桌缩在座位上,一直盯着我的手,我的右手腕有火柴盒那么大的淤青,手掌红肿,火辣辣的痒痒的疼,我只得用嘴吹着风来缓解疼痛。

好容易来了新老师,老教师贪图休息,一上午都是新老师的课。

第二节课是新老师的课,第三节课是新老师的课,第四节课还是新老师的课。

我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冒汗,肚子里叽里轱辘的叫,总想上厕所小便,下课去厕所还没有尿,心里一直乱糟糟地慌着。

到了放学的时候,我胳膊垂着直挺挺地走出了托儿所。

红姑娘在门口接我,一眼就看到了受伤的手腕,“妈呀”一声抱起我就往家跑。

祖母和四姑奶看见我都吓得哎呀哎呀的,忙给父亲母亲挂电话,叫他们马上回来。

一大家子人都站在院子里,阳光实在是太刺眼睛了,我心烦意乱地坐在院中间,不知道讲了多少遍这件事。

姑姑蹲在地上气哭了,四姑奶变着花地骂人,祖父饭也没吃就去躺着了。

大家都很气愤,议论着该怎么办。

父亲说,等下午幼儿园上班去问问老师。

姑父也要跟着去,父亲劝说不用了,先去问问怎么回事。

姑姑站起来,抹着鼻涕:“还能怎么回事?给我们孩子打成这样,我们犯多大个错误。”

母亲又一脸严肃地问我:“你实话实说,到底是不是你踢的桌子?是不是就因为桌子倒了才打你的?”

我简直是烦透了,一遍一遍的问我,就是不相信我。

我扯着嗓子哭喊道:“不是我踢倒的!不是我!”

祖母一看我又哭了,把母亲扒拉到一边,把我搂在怀里,责怪道:“不都问明白了吗?还总问啥啊?”

父亲也从牙缝间发出“滋”地一声表示了对母亲的不满。

当天下午,我一直头疼,浑身滚烫,发着烧,稀里糊涂地睡了好几觉,醒了就觉得脚底发软,站起来就想吐。

家里人轮班看着我,就怕我出什么毛病。

据红姑娘说,父亲下午找到了托儿所管事的石老大,石老大不想把事情闹大,一劲儿赔礼道歉。

新老师当时气昏了头,现在也后悔极了,反复说一失手打了孩子,对不住了。我同桌的妈妈也来了替孩子道歉,都是街坊邻居住着,父亲没再说什么。

邻里知道我在托儿所被冤打了,都来祖母家看我,见着我手腕肿得馒头一样高,没有不落泪的,都说这新老师该死。

马老大送来了筋头巴脑,说吃了这个好的快。林大娘送来了板栗。花姐给我煮了六个大鹅蛋,说用鹅蛋揉手腕消肿快。

老金太太也没落下,一早就来了,眼泪在泪窝里打转,摸着我脑袋:“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了,哪遭过这罪?这托儿所才黑心呢,那老石家本来也不是坐地户,就在这扎下根了,开起托儿所了,啥人都往回招了当老师,净找那些外地人,工钱少啊,这帮人也不好好干啊,三天打鱼两晒网的,谁给你好好看着孩子,就得给他捅黄了。”

到底新老师卷铺盖走人了,到底托儿所黄了。

四姑奶说,教育人的地方还给人打傻了,这是哪门子教育人。

我们那也不时兴去托儿所,我也就再没去过托儿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