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教下延之后:文化研究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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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也曾评说几个作家(2)

在《宿命》的姐妹篇《原罪》中,全身瘫痪的残疾人十叔,多年躺在豆腐房里,给阿冬阿夏两个孩子讲童话故事。十叔请人在墙上挂了七面镜子,用潜望镜的办法看外面零零散散的世界,他认为一个老是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唱歌的人,是个王子般俊秀的豪杰人物。孩子们把十叔装在一个小车里,推到镜子窥看到的那个巷子,发现那个唱歌的人,不仅矮小瘦弱,而且是个瞎子。

原罪,就是我们的欲望,试图用想象,或者用科学,理解我们经验之外的神秘存在,并由此解释我们自己的存在。可惜我们的想象或科学所及,都是极端零碎。这种突破孤独的欲望,是非分之想。因此我们需要救赎,救赎的目的,是在神性与庸常之间搭起一座桥。这篇小说所显示的,是救赎之难。不用镜子或小车,十叔的想象,反而更美好一些。有了企及的工具,反而走向失望,因为世界的荒谬立即无情地显示出来。

工具,无论是逻辑的还是物质的,都是功利性的,神性并非任何工具所能企及,因为工具所能取得的实利,并非救赎。迷信于工具的人类,得到的只是生存之荒谬。用逻辑来推演神性,只会发现神性矛盾百出。逻辑的推演,只能说明上帝即使存在,也对人类怀有恶意。他的神性,也就成了魔性。

四、悖论中的神性

史铁生写《务虚笔记》,用了整整四年,从1991到1995年。史铁生并不是在写这本书时,才找到理解神性的钥匙。80年代后期的某些作品中,上帝靠悖论存在这一命题,已经络绎出现。但是《务虚笔记》这部长篇小说,史铁生把在先前创作生涯中曾经探讨过的所有命题,甚至一些场面、意象和人物,都组织到这一部毕生力作之中。

这部小说写一批男女朋友互相交叉重叠的命运,他们的友谊爱情,悲欢离合,希望与等待。这些人物,和史铁生一样,都是50年代初出生,在“文革”中长大,而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要对自己的一生下判语。

小说开场,是画家Z的妻子,女教师O的自杀。围绕O的自杀,有一连串的谜无法解开,要到最后,在一连串其他人物的故事讲完之后,这些人物各自用自己的想法解释O的自杀,但是没有一个合一的答案。

尽管有这样一个贯穿悬疑,《务虚笔记》并没有讲一个情节严密的故事,许多片断,形散而神不散地松懈连接,而且有大量的思考和讨论,也有许多诗意的段落,就体例风格而言,《务虚笔记》在现代小说中极为特殊,没有可以比拟的中国或外国的例子。我的感觉上,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朝基尔克郭德的《非此即彼》方向再推一些,或许接近此部长篇的风格。

在史铁生先前作品中再三出现过的“家庭出身”问题,在好几个人物的生平故事中再现:WR的父亲是新闻界要人,新中国成立前离国,要搭乘的船沉入海底,生死不明。WR高考成绩优异,因为“出身可疑”不被录取。他说了几句激愤之言,成为“现行反革命”逮捕法办,劳改多年。N的作家父亲,成为“右派”,热恋着他的青年F不得不看着他远走大西北。

只不过在《务虚笔记》中,出身不好所受的罪,不能保证这些人对世人苦难的同情,相反,常使他们把他对社会的怨恨变成“战胜俗世”的复仇性动力。WR“文革”后从劳改地回来,一心走当官之路,娶了一个他不爱的高官之女,作为向上爬的资本,变成“跨世纪接班人”。

看到WR因“白专”而劳改的例子,同样“出身不好”的Z,下决心每门课只考60分,把所有时间用来自学美术。他最后成为一个迥出流辈的画家,但是卑微的家庭,贫穷的童年,对世界的怨愤,长期的个人奋斗,把他变成一个性格傲岸睥睨世界的“征服者”式人物。O对她崇拜的男人之失望,至少是她自杀的一个浅层次的原因。

L尚是青年学子时,初恋情书被女方交给革命委员会,公布示众,成为被批判的靶子。后来L成为诗人,就不珍重爱情,而是从滥情演化成乱性。“被牺牲”不一定会自动地变得崇高:迫害也能使受害者堕落。把史铁生的理解,与所谓“伤痕文学”对比一下,就可以明白,史铁生在原罪的普遍性这个问题上,得到了具有超越意义的领悟。

而叛徒与自杀者,再次成为小说的焦点。这些人物的上一代,一样苦难重重。“情窦初开时,革命来临”。在这个长篇中,叛变之不可避免,得到最复杂的悖论说明:一对革命者被敌人包围,只能分别突围。两人说好今后回到此地留地址的方法。女人为救此男人,有意吸引敌人注意而被捕,在刑拷下她却成为叛徒。此后,此男人是掌权的“革命干部”,而她半个世纪作为叛徒被批斗,受辱到老。最后她回到原处,在向日葵叶子上写下“我是叛徒,你不要再等”九字。男人也回到此地时,叶子已经错乱。这九个字竟然可以排成意义完全不同的六句话,而最后两句竟然是“你我是叛徒,不要再等”,但也可以是“你我不是叛徒,要再等”。

青年F后来成为医生,但依然热恋着“文革”后成为导演的N。他最后一次见到N并下决心不再相见后,一夜间白了少年头。N最后在拍摄的电影镜头背景上看到F的影子,明白了一生失之交臂的幸福。她赶回北京找F,F却已经去世,留下几十年每天给她写的,却从来没有寄出的信。F用这种超常的忍耐,来完成他的爱情。

爱情是精神的升华,史铁生笔下的女性美丽,男性刚毅,而他们的爱情,却不顾社会习俗伦常——因为至爱本身是对庸常实践的超越,“死的诱惑,与至爱相同”。已婚的女教师O遇到画家Z,为他的艺术和人格所震撼,即使丈夫没有什么使她不满的地方,她也毅然离婚,嫁给Z;女导演N爱上WR,却甘愿做他的情妇;F医生结了婚,却依然爱恋着N,只是不愿表白。

如果爱情的实现有如天堂,那么这个天堂极端不稳定。“信誓旦旦,恰恰说明危险无时不在。”L诗人写爱情的长诗,“所有诗人爱恋着的女人,都要离开长诗已经完成的部分”。要使被爱者能进入这首诗,诗人对她们的爱必须结束。那么,为了让爱情的确具有超越性,就必须让爱情始终处于恋爱之中。所以,当诗人L看到医生F如此痛苦地爱着N,劝他去找她,F却说:“有一天你发现一件东西,只要你一碰它就没了,它就不再是它,那时候你才懂得什么是美的位置。”天堂应当只是个希望,而不是诺言。这个希望不能也不应当实现,这就是为什么人生充满痛苦,反而印证了神性的存在。列维纳斯对上帝异常精辟的定义正可用于此处。。

史铁生早期的小说,还在偶然性与上帝是否全善之间痛苦地徘徊,到了《中篇1或短篇4》,一对情侣妨碍了巡道人发现桥崩塌,造成交通断绝,从而使“叛徒”自杀后的幽灵,与他心爱的女子有机会见面。这是偶然,但是死与救赎,靠至爱成为必然——她找他“找了一万年”。

而到了《务虚笔记》中,必然性已经不依靠转世的神秘,而是靠无可逃避的悖论:母亲苦苦等待远走海外的丈夫,在耄耋之年,母亲终于等到了多年失踪的父亲的信。信中说:“一个非常偶然的原因,使我曾经没有上那条船……如果你们活着,或许你们终于能看到这封信,但那时我肯定已不在人间。这样,那个偶然的缘故就等于零了,我曾经还是上了那条船。”

满头白发等了一辈子的母亲,在晨露中看信,明白了那“等于零的偶然性”实际上也不存在:“当我看到了这封信时,那个偶然的原因才发生,才使你没有上那条船,才使你仍然活着,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几十年。”母亲此时才决定办离婚手续。

这一段读来像文字游戏,实际上是全书许多苦恋的支持性悖论:导致苦难的事件是偶然的,生存的苦难却是必然的,那样,偶然性就没有影响命运的意义。

这部长篇每个人物名字只有一个字母,有的连字母都没有,因此人物的命运可以交换,的确在交换。这个到老年才彻悟必然的母亲,“可以是那段历史中任何母亲”。

在苦难的大海中,O的自杀,使她成为整部小说中唯一得到解脱的人物。自杀作为解脱升华,在史铁生先前的作品中只是作为一种不可能之可能出现,一种生存的两难之境之结束,而在这部小说中,自杀是高尚道德的圆满化。在中国文学中,自杀从来没有得到如此壮美的描写。

O是用心灵去感应神性,而F医生,正如史铁生本人,想用理性证明神性的存在。他的医学论文“离题越来越远,甚至离医学也越来越远”:他原是脑神经专家,却想求证灵魂的存在。因此,他的职称级别永远没有提升。追求多年后,F医生明白推理方法不可能,他开始对特异功能感兴趣,认为可能企及人类感官无法感知的维度。O听到他的希冀,一句话点明其虚妄:“就算那是天堂,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