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F医生明白他的追求本身就是目的:神性来自人们追求神性的过程,而不在于其终点。人世的苦难,不是上帝不存在的证明,相反,是上帝存在的条件,有苦难才可能有追寻,超越就在不必也不能达到目的追求之中。
“(神的)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你路。”
五、非功利神学
《务虚笔记》是一部不容易读,也不容易评价的小说,相当多的思索和议论,使阅读并不轻松。但是它却是当代中国文化史思想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我想很多人试读过这本书,在茫然中半途而废。在平庸之作,装腔作势的文学充斥的今天中国文坛,它不仅是发聋振聩,而且是里程碑——《务虚笔记》是中国文学中,第一部真正的宗教哲理小说。此书至今受到的冷遇,并不是读者和批评界有意忽视史铁生,而是他们无法理解如此顶真的追求。
虽然史铁生一再提到“上帝”二字,他的悖论神学,实际上最接近佛教,而不是基督教。小说中的理想人物,女教师O,医生F,不是殉教圣者,而是在涅槃中得到超脱的觉者。
但全书只有一句话承认与佛教接近:“O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曾以百倍的虔诚参禅悟道,沉思玄想,仰望佛门。”这一短句,语言与全书风格不类。小说中,关于O以一死求超越的思想过程,写得非常生动,可以说是史铁生的悖论神学最动人的说明,但是史铁生从不直接提及佛理。上面这一句,就显得突兀孤立,缺少支持。
毕竟,史铁生未能全心全意认同任何一个宗教体系。就这个意义上说,《务虚笔记》是一个寻找神性却尚未能企及者的痛苦心灵记录。
可以说,从悖论中寻找上帝,依然是用理性的力量追寻上帝。而大部分宗教哲学家都同意,上帝存在于信仰之中,理性无法够及。描写信仰,比证明神性容易得多。
史铁生的这种困境,也正是中国思想者集体的困境。儒家虽然被认为是具有某种超越性,却是以此世的政治秩序代替救赎,并没有从社会组织的伦理中超脱出来。在陆王心学中,神秘主义盛极一时。心学的取向,越来越接近佛教,儒佛合一的宗教,一时似乎有微弱希望。可惜清代与近代儒学,没有沿着超越方向发展。20世纪现代新儒家的兴起,更推迟了中国文化圈佛儒综合的可能。
现代新儒家的起端,牟宗三《政道与治道》一书,试图衔接儒家“天下为公”的政道与现代宪政民主,着眼点依然是为现世的治理提供模式,没有超越要求。此后,新儒家从这个立场更退一步,急于为所谓“东亚价值观”找理论根据,赞扬的是东亚“企业巨子”代表的价值取向,即“忠于职守,集体合作,政府指导,反唯利是图,注意节约,修身自律”,远胜于“西欧式”资本主义的,“牟利动机,市场竞争,征服自然,优胜劣败,个人主义”。
或许能说,新儒家的“东亚价值”论,是受东南亚金融危机拖累,不然 21世纪属于以儒家伦理为动员的东方企业精神之说,或许真能立足。但是,一个据说传承几千年的思想体系,会因为一次金融危机而失去可信度,恐怕就与20世纪其他一些主义差不多了。新儒家实际上是为政治实践制造理论根据,这与从孔孟到熊十力牟宗三的真正儒家精神,即社会批判精神,正好相反。
但是问题还不在这里。新儒家好像是在做当代的韦伯,为一种经济成功提供文化解释,却忽视了欧洲首先进入现代,是在基督教文化的背景上,让宗教退出社会运转。这样宗教(新教)精神固然成为西北欧资本主义的人文道德基础,却并不需要靠资本主义的“成功”来证明其“正确性”。因此,欧洲一方面有个人主义推动资本主义,另一方面却有比较稳定的超越功利的宗教精神,与新儒家的“东亚价值”正对立的欧洲人文价值,背后支撑的是基督教提供的道义基础。而恰恰是欧洲在非功利的人文价值上(例如女权,同性恋权利,环境保护,安乐死等)始终处于当代世界的领先地位。像动物保护,取消死刑,或反克隆工程,这些观念,应当是佛教民族领先,实践功利过分遮蔽人文精神,使本应属我们的价值观念,反而不起社会作用。
当然,这样讨论宗教的作用,本身就是太功利。史铁生如果看到此文,会非常反对我们用当今世界的经济竞赛,或者文化政治来理解神性。应当看到,在功利层面上,我们也面对一个悖论,即是越汲汲于功利,政道就越是短视,治道就越难实现。
《务虚笔记》如果包含了一些切近的社会内容的话,就是对功利主义的尖锐批判:WR在仕途上出现一个难题,他要坚持自己的某个政治主张,就没法升官;他如果不升官,他的政治主张也就没有实际意义。小说没有说WR如何处理这个政治两难,转过去写WR如何用手腕摆脱他真正爱的情人N。下文如何,就不言自明:没有超越的道义,一个人不可能对政治和爱情采用不同的方式。
但是在有一个问题上,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大部分会毫无困难地赞同《务虚笔记》,那就是对中国社会草根层林林总总“现世宗教”的看法。小说多处描写了对现世甚至来世求报信仰的蔑视。甚至当F医生寻找尘世以外的世界,试图接近气功时,女教师O对天堂乐土、净土的必要表示根本的怀疑,因为“神仙们也会在那里争来争去”。小说结尾对民间气功风水狂热的描写,完全否认它们作为一种寻求超越的可能途径。
从南北朝佛教与道教融合起,现在所谓“民间佛教”的现世宗教形态就开始出现,在中国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民间佛教刺血写经,水陆道场,供佛斋食等等,仪式化,现世化倾向越来越明显。宋元之后,民间佛教往亚文化方向深入,发展出若干支脉,混合演变成无数依附于佛教的教派,其思想深入中国社会草根层次。在“科学昌明”的20世纪后期,以“超科学”形态兴盛于海内外所有华人社会。
民间宗教与秘密宗教,有共同的特点,是适应地方特点转向多神,而且为人生的具体事务,生老病死,提供具体服务,并且为延年益寿,消病去灾,甚至为满足生子发财等非常具体的俗世愿望,提供许诺。因此,民间宗教与秘密宗教,都是“现世佛教”,超越性较低,某些教义与实践甚至与佛教的基本原则相违背。
既然《务虚笔记》强烈批判意识形态的功利性,对民间宗教的功利性,自然不能接受。F医生亲自考察了特异功能,认为的确有超越三维时空的功能。L诗人嘲弄F,却发觉他自己也希望“找到另一个时空”;O却对此断然拒绝,她的拒绝并非基于科学,或基于常识,而是对神性的特殊理解:“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就只好留在人间,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狱。”这就与有些人爬上去,有些人平庸,有些人受罪的现世没有什么不同。
O在这里,接近了史铁生在一篇散文中说得更加明确的一个悖论:佛祖不可能普度众生,但是佛祖必须普度众生才是佛祖。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众生度化了佛祖”。我想史铁生的意思是,众生的追寻,才造就了佛祖的神性。应当说,在这一点上,史铁生的理解,与海德格尔等现代现象学哲学家对神性的理解相通。
史铁生本人从来就拒绝为医学无法治疗的瘫痪去朝佛。“不是不愿意忽然站了起来”,而是“佛门清静,凭一肚子委屈一叠还算什么朝拜”?在这点上,史铁生是个极为真诚的现代知识分子。
但是任何宗教的草根形态,不可能完全脱离功利,尤其是社会最下层群众的实际利益。基督教的兴起,就是因为它是“穷人的宗教”。宗教进入社会最无保障群众,不可避免带上比较多的功利性,比较多的变通。
我想这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个重大困难。如果不接受一个外来的信仰的话,就会永远处于这个二难困境之中:中国民间有靠拢佛教的信仰崇拜,却缺乏宗教哲学,因此只能是准宗教;某些思路独特的中国知识分子,例如史铁生,有强烈宗教情怀,甚至精深的宗教哲学,却没有宗教。
这个困境,在宋明就出现。心学家虽然热衷于“夜论释儒之道”,却一直警惕不至于离经叛道到“与吃菜事魔者等矣”。是否当时民间宗教的繁盛,反而阻止了士大夫接近宗教?证之今日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完全有可能。
因此,《务虚笔记》全书的悲怆气氛,一方面来自尘世诸般苦,另一方面也来自超越追求的渺茫。O的自杀,一方面是极端孤独地与尘世诸种孽缘切断关系,另一方面却是不怀着天堂或来世希冀的了断。这样的自我消灭,在道德上最纯然,消灭了任何功利目的的痕迹。我称之为圆寂,小说中却没有一个人物能作如此理解,甚至在思想上与O最接近的F医生,都没有能如此理解。不是因为他们悟性太低,而是因为史铁生笔下的O,立意过高。
我想,这也解释了《务虚笔记》本身的命运。
但是,如果放长时间尺度——例如半个世纪,一个世纪,甚至更长——来估量中国文化的发展,这部被人忽略的长篇小说,就会以其卓绝独特的品格,立在世纪之交的地平线上,成为一柱标尺:这个有着悠久文明的民族,可能已经开始新的艰苦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