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的禅学家、理学家,虽纷纷宣扬本心皆佛、本心即道,但都认为要去蔽障、除伪饰,需要修炼或修养。在诗中,取得“自然”,则靠锤炼。总之,它是过程的目标,而非起点。
而顾城的诗学是不需要方法或进程的。“无依无傍,无牵无挂,无遮无拦,乃至无心,合乎自然。” “艺术美丑都是自然生成的。”
作为美学原则,这种“自然美学”实在是过于简单化的说法。
十一
从“自然哲学”高度,顾城可以重新肯定他早年的命题:“诗的语言是自然的语言。”像燕子飞来飞去,像乡下的猪叫,就是不像城里人说话“太有条有理”。城里的文学批评家更招厌,“说树是怎么晃了绿了,就不去感觉风”,“花果山变成了炼丹炉”。“太专业”,“考状元”。
可以想象听顾城连篇累牍说这类话时,我会是什么心情。幸好我尚有观察者的心境。
不过“城里”诗人写的诗呢?诗不可能是自然的语言,语言本身就是非自然,“可言”是破坏自然之道的第一罪魁。
顾城对这个悖论倒也明白。“我在城里十几年的生活,非常可怜,就像被针扎住的一个标本,手脚无可奈何地舞动。就是说,我勉强地想做一个诗人。”
写诗本身是个不“自然”的行为。
顾城主张“给文字以自由,让它们虫子般爬”。文字并不比虫子自由。
十二
1987年顾城不无骄傲地画出他离开朦胧诗的轨迹:“他们中有些人重新归于文化,有人却留于文化之外的自然。”后一个“有人”是单数。顾城应当说,“有人回归文化外的自然”——如果我们承认他的确是从“童心诗人”出发的。
朦胧诗从来不是“非文化”的,谈不上“归”于文化。顾城也不是一直留在“文化之外”。在1984年他尚在读惠特曼时,“痛苦的电流熔化了铅皮”,自豪地说在他的呼吸中,“那横贯先秦、西汉、魏晋、唐宋的万里诗风,始终吹着。”
这是一个向“自然”的回归,回归点在1987年。为什么是1987年?那是他离开中国的一年。从到海外开始,他的“自然美学”变得极端而怪异:他把朦胧诗的兴起看作“用爆炸击退文化浪潮”,而哀叹“在刚得到水的时候,又面临(被文化)没顶之灾”。作为诗人的怪谈,无所谓。作为顶真而且别无选择的人生哲学,就会引向各种“非文化”的作品与作为,两者都很危险。
正当顾城处于创作最高峰时,他要转回去。别人的思辨可厌,自己的思辨更可怕。“为道者所要做的事,不是要增加知识,而是要减少概念。”顾城诗的本源与生俱来,不得而知,甚至不需要道家和佛教所提倡的修炼,如果自然就在本心,当然文化只能离开本心越来越远。
十三
顾城提出与“无为”、“相对的无不为”“作为直达”“自然”本心之路。近年来顾城每有机会就会谈一番“无不为”。
早先顾城说“无不为”是指诗歌想象的自由。庄子式的想象,在他看来是早已取得的妙境,既是“好多年前的事”,又是“好多在诗中幻想经历的事”。
近几年来顾城说的“无不为”,却成了一种实践的非理性,一种无原则的伦理。“我道即天道”,既然我生而自然,我做什么都是替天行道。
本来对文化充满恐惧,现在有了反击的武器。“齐物者齐天冥冥之中忽然发展为无法者无天。”他有两个榜样,时时津津乐道。一是孙悟空,顾城自称属猴,七十二变无不可;二是毛泽东。
可是在新西兰的荒岛上,如何实践“无不为”?
或许正是落到荒岛谋生,才需要“无不为”。
《老子》中明显把“无为”作为“无不为”的条件,前者为实践原则,后者是其效果评价。在荒岛上已被迫“无为”,“无不为”就成了一个心理屏障。
这很容易理解:在似乎无所不能时(例如在国内被崇拜者包围时),顾城这样性格的人,恐怕首先想想如何“无为”以静心。但是,国外孤独。所谓“国际会议”大多是欧美人听异域奇谈,没有什么对话可言。荒岛隐居更孤独,走了一个英儿,就不会有第二个。
此时,“无不为”的魔影就会越走越近。
十四
那晚,在柏林库达姆大街西端幽静的寓所,顾城聊了几个小时,突然转过话题:“我有时真忍不住,想放火!想杀人!”
虹影拍手叫好,我也莞尔而笑。诗人酒后狂言(顾城不喝酒,但独处久后,竟然有与同行自由自在神聊的机会,不免“言醉”)。但看他的眼神,我明白他的确有股抑制不住的狂躁。
“真人一切无不可为。中国的真人,换一个角度也可被视作魔鬼。”
如果人心都有真情,那么人心都有魔鬼。而以人心为自然者,也就是魔鬼崇拜者。
在一个实在的西方世界,哪怕是隐士的岛上,也要设法赚钱谋生,诗卖不了钱;要学开车,不然只能步行;要学外语,不然税单支票都无法对付。母语都不自然,外语绝对更不自然。1988年起,顾城定居国外已经两年,却拒绝继续学英语,就是这种对强迫“异化”的破坏式的反抗,一种绝望的抗议。
他在诗中写道:“我把刀给你们,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
这个对抗太尖锐。他总有一天会失手。
十五
他似乎很早就为不可避免的结局做准备。他的诗中,“死”是一个贯穿主题,而且“死”与“童心”互相渗合。儿童期之可爱,就在于它不会堕落为成人,它向夭亡前进。万物有灵,死亡是转入更新鲜的生命的升华。
“生存与否不是哲学问题。”顾城拒绝做哈姆雷特,他是中国式的真人,死亡对他来说是美丽的:闭上眼世界就不复存在;进入梦,无为就转成无不为。死亡解决了一切生之悖论。
凶手
爱
把鲜艳的死亡带来。
“爱”单列一行,语义歧出,可谓自然而妙,谁知竟成妙语!
他一直在预习死亡。
他没想到的是,生之悖论,世俗强有力的复杂性,一直紧追着他,一步没放过他,最后给他一个最狂躁的死。
太史公云:“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十六
这篇文字一直避免说谢烨,是因为谢烨和我们一样正常而不“自然”:她是一个热情的好朋友,一个有才气的诗人,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操劳一切的妻子 。谢烨极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既诚恳又有心计,既善于持家又善于与人周旋,既倾慕顾城之才又明白嫁非所人——总之,她正是“非顾城”的一切。
她是一个能维护自己利益追求幸福的女人。
是谢烨推动顾城有所为。没有谢烨,顾城恐怕宁愿述而不作,诗成即弃。顾城坚持任何会议必须同时请谢烨,恐怕不仅是“带路”、“翻译”。不是谢烨有意,顾城怕也无心绪。
现在有人说从“英儿”其事,到《英儿》小说写成出版,都是谢烨的金蝉脱壳计;18个月的周游世界,是谢烨逃离小岛的成功尝试。
陈若曦说,看谢烨对顾城无微不至的照顾,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二者可能都是真的,作为外人我们无法判断。
我们可是亲眼见过:顾城滔滔不绝说到什么时,谢烨突然沉下脸:“离就离,什么可稀罕的?”说实话,我总觉得女人最可怕的是敢于当客人面向丈夫甩脸。但谁都有权做“真人”。
十七
这是个神仙也得发愁的局面:作为诗人,强迫自己不信任语言;作为文化人,满怀与文化对抗的情绪;不屑世俗者,不得不处理包括儿女情的世间杂事;鄙弃名利者,不得不接受奖金周游欧美繁华世界;循世归隐者,迟疑踌躇不归荒岛山居;女儿神性的信徒,不得不对付追求尘世俗福的女人们;本来用“正本心”的地方,成了无法化解悲剧的绝地;力主清心纯本者,落入炉火的吞噬。
这一连串可怕的悖论,螺旋般绞在一起,越旋越紧,像绞索。最后的破灭性解决,已经注定。
十八
这不是中国古典哲学、道家或佛家所本有的困境。
悖论是存在的,但各学派自有一套解决的办法。佛家的体用说,分隔彼岸与此岸,以“悟”为超越之桥,以出家或静修为隔离之法。而禅宗“即心为佛”式的悟,降低要求,把超越的迫性推迟了。
《老子》贵“知足”, 要求“安其居,乐其俗”;《庄子》主张作适当迁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且对人生各种难事必须“无情”到“不以好恶内伤其身”。
可以说,所有这些方式,都是区分思辨哲学(包括诗学)与实践哲学。思辨哲学是精神的、个体的、自省的、不计利害的。它可以自由到“出入六合,游乎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要保持这种自由,就绝对不能用这种“自然而然”来指导实践。
顾城不区分二者。诗是他的唯一生命方式,唯一逻辑,唯一人际关系处理原则,这使他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少见的纯粹诗人——以诗学为理论哲学的人。
他明白这代价。他一直在抒写死亡、歌颂死亡,就是在想象中释放积储的危险。他感觉到恐怕只能用死完成他的诗,却没有想到用横死提前结束两个人的生命。然而,在最后一刻,他没有能够逃脱,现实抓住了他的神经,血腥地点爆了死亡诗学。
远远的,是谁在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