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山见原来是有人戏弄,不由气得三魂神暴跳,五魄壳生烟。双手一蹬一拍,他那似揉成一团的身体忽然腾地而起一丈多,往那少年身上抓来。这少年这才满脸惊讶,由衷赞道:“好!”说着身子往旁边一闪避过肉山的一击,沿着树干哧溜一声梭到地上。
肉山见这貌不惊人的少年身法如此滑溜也是惊诧不已,使出名副其实的“千斤坠”落到地上,举起骨头棒子对着他就是一轮乱砸。肉山天生身形胖大,在与人对敌时往往因此而吃亏。他自小的苦练造就了独门身法和武功——瞬间速度迅捷可暴起伤人;攻击招式疾速凌厉,可抵挡和反击敌人的兵器、暗器;身体不惧钝击,近身格斗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招式特点弥补了他身形上的劣势,且将他一身力气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这次他遇上了毛毛,所谓的速度迅捷、招式凌厉,在毛毛面前也只如拿着磨盘砸苍蝇、开着大船撞油鱼,只能看见毛毛在前面又蹦又跳,而他在后面疯狂的飞舞着棒子也够不着对手一丝衣袂。毛毛一边跑一边笑道:“你阿婆没告诉过你吗,吃饱了饭乱跑,肠子都会断的。”
一边说,一边围着肉山打转。他也不攻击,只东摸一下他的油淋淋的丫髻小辫,西弹一下他的肥厚耳朵。本来还打算按一下肚子试试弹性,触手之处只觉一股吸力将手往肚腹中吸去,忙抽离了手吐了吐舌头跳了开去。肉山追打了半天,只落得气喘吁吁头昏眼花。
肉山见毛毛也不进攻,只是苍蝇一般在旁边乱飞骚扰,便不再理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气。刚刚坐下,毛毛又冲过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肉山便也懒得再理会,只当是臭虫咬了一口,抓起手中骨头棒子继续啃。那肉到口中时方觉不对,只觉又韧又硬,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往地上一吐,原来是一只破鞋。毛毛嗖的一下过来将那鞋抢到手中穿回脚上,怒道:“你这胖子好没道理,你自己有鞋,为什么要吃我的?”
肉山呸呸吐出十多口口水,感觉口中尚有没吐尽的泥沙。他勃然大怒,正要继续追打,忽见不远处一前一后赶过来两个人。一个人手持双刀作道人打扮,乃是同伴子非,另一人身材魁梧满面虬须,不是老冤家那查还是谁?子非受了那查一拳早已支持不住,口角都渗出血来,兀自咬牙强撑着奔逃,远远看见伴当在前不禁大喜。可是还没等他起声招呼,却见肉山一个转身撒丫子就跑。原来兀良哈一役二人败在那查手上,当时那查那如疯如狂的样子给肉山造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此时他一见那查出现,便头皮发麻手足发软,哪还敢兴动手之念?
毛毛将子非道人让过,见那查过来,追在他身边齐头并进,笑道:“大哥,这胖子有趣得紧。”
那查道:“这二人十分可恶,咱们不能留下他们。”
毛毛道:“好嘞。”却见那子非道人发足追上肉山,轻轻一纵跳到肉山肩上喘息不止。那肉山身上多了一人,速度丝毫不慢。
毛毛道:“大哥你在后面追,我绕到前面去截住他们。”
那查道:“好。”
那查往肉山逃跑的方向追去,毛毛上前一步往树干上一蹬,而后左手轻轻一攀,几个起落便到得树顶。从树梢上见肉山二人的身影在林中若隐若现,便往旁边斜插过去,在各个树之间攀爬跳跃如灵猴一般。他速度快且十足灵巧,两边的大树匆匆往后退却。
毛毛越过一颗栗树后,忽觉刚才那棵树哪里不对,那树上似立着一人一动不动。不过追人要紧也管不了那么多,又往前十数丈,毛毛心中又泛起一阵异样,侧头看去,不远处一棵树上立着一人,穿着一件土黄僧袍静立不动,却是一个黑面大和尚。若是平时,毛毛一定要上前看个究竟,只是此时管不了那么多,只一跃而过。又追了片刻,一物在毛毛视野边上一晃,低头看见左边的树下又立着一人,一手合十一手拿着念珠,口唇翻动念着什么,不是那个黑面大和尚却是谁?毛毛心中觉出不妥,但已听见侧后方传来喘息声,肉山已逃到此处,便一阵跳跃拦在树间。果然片刻功夫,肉山便满头大汗的背着子非奔了过来。
肉山看见毛毛等在前面,不由得惊惧不已,俄而面上忽然又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下来,躬身行礼道:“见过大师。”
毛毛笑道:“什么见过大师?见过大爷都没用。”
那查也随后赶到,看着毛毛身后,面上满是防备。毛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那一路上出现的灰衣黑面僧人就站在身后不远处,双手合十,面相慈和如有宝光流转,正在闭目诵经。毛毛吓了一跳,责道:“你这和尚,老跟着我作什么。”
那查却认得,此人乃是尹克召寺寺主哲拉嘉措,问道:“见过大师,待我料理了这两个贼人,再来与大师叙话。”说着一招“水落石出”攻向肉山。
哲拉嘉措纵身而出,袍袖轻轻一甩,将那查的攻势化解。那查回身落地,沉声道:“大师这是何意?”
哲拉嘉措微笑道:“不忙不忙,我先问清楚戴居士早先袭击我蒙古使团,杀死瓦剌大使之事。”
那查道:“那是东来教中人所为,并非我做的。”
哲拉嘉措道:“戴施主向来敢作敢当,今日为何要口出妄言?此事我军有数百人亲眼所见,阁下不止杀死大使,还对这些目击的军队大打出手,这莫非还能抵赖得了的吗?”
那查道:“此事容后再议,眼前这两个人乃是蒙古叛徒,曾经在兀良哈出手偷袭太师,也是阁下的敌人。先将此二人料理了再说。”
哲拉嘉措道:“贫僧觉得还是先与阁下说清楚为好。”
毛毛道:“你这老和尚轻功不坏,见事怎么如此糊涂?这二人既是你蒙古的仇人,也是我二人的敌人,既是共同的敌人,咱们便先将他们料理了,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说话不行吗?”
哲拉嘉措笑道:“我看你们两个乃是我蒙古的敌人,也是他们二人的仇人,先将你们料理了岂不是更好?”
毛毛暗道这老和尚能悄无声息的赶在自己前头,本领却是胜过自己,若是他与那二人联手,我和大哥只怕有点吃亏,便冲肉山二人笑道:“诶,小胖和牛鼻子,不如咱们联手将这和尚做了,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如何?只是你们不能再在中原捣鬼。”
子非怒道:“臭小子,你想得倒美。”
毛毛愕然道:“你们道士不是最恨和尚的吗?当年孙猴子去西天取经,害得你们道观香火都少了好多。”
子非道:“小贼,你说什么都没用,今日我必报当日在宣府城中坏事之恨。”
毛毛想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当日在宣府城中放火的便是你。”
哲拉嘉措道:“你们两个,不必多费唇舌,肉山挡住这个小孩,我来对付戴腾侠,子非你防止他们逃走。”
毛毛对肉山和子非道:“慢来,你们两个真的打算帮他?等会你们可有把握凭自己对付得了此人?”
那查半天没说话,此时方道:“毛毛,你不必多说了,这三人沆瀣一气是不会听你的话的。没想到大师你也是脱脱不花大汗的人。”
哲拉嘉措眼睛一抬,旋即微笑道:“我是蒙古人,自然也是大汗的人。”
那查道:“这其中大有区别,或者说,对太师来说大有区别。”
哲拉嘉措道:“哦?愿闻其详。”
那查道:“此二人袭击太师,我原本以为是兀良哈或是大明的人,甚至是鞑靼人。如今此次又对大明军队出手,我就在想,既与瓦剌有仇,又与大明有仇会是谁呢?他们首先肯定不是大明的人;其次兀良哈和鞑靼绝不会坐视瓦剌做大,也不会派人来偷袭大明;若是是东来教所派,他怎么会去想杀死最为好战的瓦剌太师,失去搅乱中原的机会?此时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并非与瓦剌、大明有仇,而是与太师、大明有隙。这么一想一切便顺理成章——太师功高震主,自来与大汗不睦,所以这二位受大汗脱脱不花之令,欲将影响大汗皇位的太师刺杀。而后太师竟打败了明军,瓦剌一统中原也是指日可待,大汗心念一转,便摒弃内仇先攘外敌,派他们前来骚扰明军守卫和援军。而大师今次执意要帮此二人,也必然与他们是一路的,乃是大汗的心腹。”
哲拉嘉措呵呵笑道:“戴居士此言差矣,此二人既是袭击大明军队,便是对我蒙古有益,我哪管他们是大汗的人还是太师的人?”
那查道:“后来我又想起当日太师收子非到账下之时太师不在,而后来进攻兀良哈的时候太师又不在,这有或许是巧合。而今次我们相遇,以太师聪明才智应该是坐山观虎斗,而后坐收渔翁之利。但太师一来就摆明站在他们二人一方。且我观肉山一见到大师便似看到了救星一般,似是对太师颇为依仗,看来是早有约定。大师作为尹克召寺寺主,不免要与各方交道,要完全做到不偏不倚确是困难,倒向瓦剌正统脱脱不花也实属正常。”哲拉嘉措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那查道:“大师乃佛门高僧,不料也深陷名利,做此有失身份之事,若是一着不慎,不止在蒙古失势,尹克召寺数百年基业也要毁于一旦。”
哲拉嘉措笑道:“你既要这么想,贫僧也无法可说。不过戴居士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思缜密,假以时日必能成就大事。还有这位小兄弟,轻功高绝也是人中龙凤。反观我蒙古人才凋零,二十年后将无人能与二位相抗。我蒙古谚语有云,猛虎寻到狼窝须把一窝狼崽都咬死,否则今后定会被群狼吞噬。二位虽无大恶,但为了我蒙古的将来,贫僧也只有把阁下两只幼狼打杀在此。”
毛毛笑道:“看看我大哥的样子哪里像狼,分明是一只熊。我嘛是猴,小胖是猪,道士是豺,咱们五个便是熊猴猪豺驴的故事。”
哲拉嘉措心知毛毛是绕着弯骂他秃驴,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身体轻飘飘的飞起来,一掌往毛毛背上印去。毛毛侧身对着哲拉嘉措浑然不觉,仍然摇头晃脑道:“猪背着豺呀熊追着猪,猴堵着路呀半路杀出一头驴……”哲拉嘉措快袭到身上时他一个跟斗往后翻,躲过了那一击,笑道:“秃驴尥蹶子了,诶……”话说到半途,忽然浑身冰冷牙关打颤,后面半句话便说不出来了。
哲拉嘉措趁毛毛无法动弹之际又是一掌袭向他,那查也有了防备,冲上前去一招“瓜熟蒂落”与哲拉嘉措的手掌撞在一起,用柔劲化解了掌力。哲拉嘉措再次攻上,那查也丝毫不放,与其缠斗起来。哲拉嘉措功力高出那查甚多,只是那查却是临战经验十足,一时尚能支撑。不到一盏茶功夫毛毛也弹地而起,加入战团。哲拉嘉措暗暗心惊,这个顽童一般的少年不止轻功超绝,内功竟也如此了得,片刻便将自己的寒凉掌力化解。自己虽是蒙古的武学宗师,此时以一敌二对付中原两大青年高手却是丝毫不占上风,乘隙冲肉山二人喊道:“你们两个,还不过来帮忙。”
子非被那查打得重伤,又仓皇逃窜一直不得疗伤,此时哪还有力气出手。偏又肉山早被那查吓破了胆,在旁边哼哼唧唧就是不敢上前来。哲拉嘉措见形势不对,卖个破绽从脖子上取下一串小孩拳头大小的念珠来,冲着二人就是一阵狂舞。他这念珠却是另一套武功,只见珠影之间佛光大盛,内劲汤汤扬扬往外迸射。那查和毛毛一时难以抵挡,只得步步后退。哲拉嘉措将二人逼退,而后往后倒纵出去,提着肉山和子非二人便走,如同提着两个三岁小儿一般,片刻便不见踪影。
毛毛笑道:“秃驴,打不过便要走吗?”待哲拉嘉措身形消失在视野后,一屁股坐到地上,面上惨白鼻孔中流出清鼻涕。那查忙坐到他身后以手抵背,一炷香之后方将他体内寒气驱尽。毛毛道:“他奶奶的,我差点又被自己的大意害死。”
那查道:“人没事就好。这个哲拉嘉措武功深不可测,我看不在你师父申老前辈、公羊兄等人之下。咱们下次遇上时可要小心在意。”毛毛点了点头。
二人重回河南军中。二人昨日晚上便已与霍参将等军中将领相见,打听得上次被偷袭时的境况,便与他们商量好由那查在帐中扮做受伤的霍参将,毛毛则在贼人出手之后断掉他们的支援。此时霍参将等人早已在营中等着他们,见他们到来忙设宴款待。那查道:“那袭击将军的道士已经身受重伤,一时应该不足为患。只可惜此次有人援手,否则便可将那二人留下。”
霍参将身材粗壮,面上的胡须稀稀拉拉,虽然身上有伤却还是谈笑如常,笑道:“那贼人武功高强,也只有那千总和毛千总这等人才方能伤得到他们,也报了老子的一箭之仇。来来来,我老霍敬你一杯。”
那查见霍参将等人豪迈直爽也是喜欢,与他们干了三杯,道:“霍将军这里的危机已经解除,我们兄弟俩便要到浙军、南京军那里去了,今日不便再饮,咱们有缘京城再聚。”宴后,霍将军等人只得依依不舍将二人送出营去。
那查与毛毛重新上路往南边赶去,快到傍晚时便找到了浙军、南京军的行军踪迹。那查二人持于谦印信求见两军的首领,被引入帐中坐定。在军帐之中参与会晤的除了浙军的洪参将和南京军的高参将外,当中还坐着一个男子,满面虬须身材魁梧,竟然与那查相貌有几分相似。那人一见二人,颇为和气道:“二位将军来得正好,在下房渊,现官居兵部职方司主事,本是至南京公务,如今奉上命回京,同时行督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