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到中午,见前面有个茶棚,便来到棚中打尖。此时正是午饭时候,茶棚内也有几桌赶路的人。那查叫了几个现成的菜和一壶酒,与君山吃了起来。
一会儿棚外又进来二人,乃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粗壮少年。二人背上背着筐子,里面放着锉刀、篾刀,看来二人是一对篾匠师徒。二人坐在靠边上的桌子,从怀中掏出馒头,和店家要了点咸菜和茶水就着吃起来。那徒儿显然是新收的,篾匠老汉老年收徒十分得意,一边吃饭,一边不住的教授徒儿篾匠这门手艺的要点。什么青篾柔韧细致是上好的材料,黄篾用来做做骨架、楔子,扁担要坚韧得宜,挑在肩上也不硌人;竹皮筐要端正漂亮,细密不留缝;凉席要光滑细腻,篾块要贴合纹理才不容易起刺……那少年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瞪大眼睛认真听着,还不住的点头。
那老汉片刻便将三个馒头吃完,满意的打着饱嗝,拈着根筷子惬意的掀着牙龈上的馒头碎屑,一边继续训徒道:“兔幺儿,你老汉儿眼光不错,让你跟着我老楚算是真跟对人了。别的篾匠会的我都会,别的篾匠不会的我也会。我给你看看这个。”
说着从背篓里拿出来一个拳头大的小器物来。只见那器物乃是用细藤所织,如油浸过一般,绿意莹莹触手光滑冰凉,一层一层密密匝匝却又井然有序,端的是精巧非常。那少年将那器物捧在手里,憨声问道:“师父,这是么子?”
老汉得意道:“这是九转蛐蛐笼,你师父不止篾艺高超,这藤艺在这川贵一带不作第二人想。”说着又卖弄起藤艺的手法。什么经纬纵横,什么并、穿、交、错,各种各种花式编制法等等。一会儿又说起了这藤器的切割之法:“这断藤之法又分为正截、斜切、纵劈,这正截呢……”
此时门外进来七人,其中一人便是之前被那查赶跑的东来教僧人,远远的看见茶棚中的那查和君山,指认道:“奚大哥,就是那蛮牛一般的汉子。”
那七人为首的奚大哥短须微胖,穿着一件过膝长袍,领着众人坐到旁边一张桌子旁,挥手赶开上来招待的店家,冷冷的看着那查。却见那查侧着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对他们几人走进茶棚竟是浑然不觉。奚大哥坐着抖了会腿,见对手毫不理会,只得耐着性子道:“阁下是谁?为何无端对我兄弟出手?”
那查默然不语,奚大哥又道:“莫非阁下连名字都不敢留吗?”
那查忽然一拍桌子,怒叱道:“不是断藤峡,是大藤峡。”
奚大哥等人还道那查要暴起伤人,忙捋袖子的捋袖子拔刀的拔刀。却见那查半天不动弹,只冲着旁边那篾匠老头怒视。奚大哥道:“阁下名叫戴藤侠?”
那查顿时面色和缓许多道:“没错,是大藤峡。”
原来那篾匠不停的卖弄自己的见识,不断说着什么断藤手法要干净利落,藤断处要均匀干净,不要留茬等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查在旁边听他有一句没一句“断藤断藤”的说着,想起好端端的大藤峡如今成了断藤峡,不由得愈来愈怒。等奚大哥等人进来问起那查的名讳,那查正自按捺不住,怒道:“是大藤峡。”奚大哥乃是湖南湘中一带人,“戴”、“大”不分,问了一句“阁下名叫戴腾侠?”那查听得有人说大藤峡,心中高兴,便道:“没错,是大藤峡。”
奚大哥道:“戴腾侠,你为何要伤我兄弟?”
那查此时方醒觉有人前来,扫了一眼眼前的诸人,见有那东来教的僧人在其中,瞬间明白事由,冷冷道:“怎么,之前让你跑了觉得不痛快,还要巴巴的送过来给我再揍一顿?”
奚大哥大怒道:“原来你小子就是冲着我们圣教来的,兄弟们,咱们把他抓起来,交给上峰处置。”
众人轰然应诺,朝那查围了过来。那查暗道君山没有丝毫武功,若是卷了进来可是十分麻烦。又见此四面观者甚众容易伤及无辜,便一个纵身扑入敌群之中左踢右打,将众人引至茶棚之外。那六人将那查围在垓心一阵猛攻,只有奚大哥在圈子外掠阵。那奚大哥猫行鹤步,冷不丁手一扬射出一根钢针或是一枚飞镖,直奔那查腰眼、双目,正是那查行招过半将收未收之际,端的是又狠又准。那六人功力也是不弱,但那查终归抵敌得住,倒是外围奚大哥的暗器防不胜防,十分棘手。数招过后,那查终于抓住敌人一个破绽虎吼一声,拚着左股中了一脚闪过奚大哥丢过来的柳叶飞刀,一拳轰在一人肩膀。那人被那查打倒在茶棚旁边,翻滚了半天爬不起来。那查一招得势,顷刻间又将另一人打伤。奚大哥见情形不对,大喝一声道:“让我来。”
场上五人闻言疾退,片刻就将那查一人留在中间。那查正狐疑时,奚大哥已跳在空中,长袍一抖,双手如风中劲草一般狂舞,陡然间数不清的暗器如泼水一般射将过来。那查行走江湖日久,却从未曾见过暗器有如此威势,一时不妨差点中招。忙往旁边一滚,无数利刃擦身而过,这才明白那几人为什么要急忙躲开。奚大哥手上不停,那连绵不绝的暗器贴着那查所过之处射将过来。那查忙纵起空灵诀四处闪避,手上也不停将躲不开的暗器拨开。他脚下不停,心念一转,一个箭步闪到一棵树后。
奚大哥见敌人有了遮挡,手上顿时慢了下来。他成名已久,一般使出绝招之后在片刻之间便已分出胜负。不料这戴腾侠颇为机警,竟是让他毫发无伤的躲了开去。他不停的变换着方位,寻找制敌之机。那查却心下了然:这暗器虽然威力不小且攻击极远,但只要稍有遮挡便无从发挥。他猛的一个箭步冲将出去,抄起茶棚旁边一个晒着干豆角的竹匾,手腕一抖将那一匾的豆角激飞而出泼向奚大哥,而后人顶着竹匾扑将过去。奚大哥眼前迷乱难以视物,不由得大惊失色。他身形一转有如陀螺,从身上陡然间爆射出百十种暗器,竟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那查听得竹匾之上“嘭嘭”直响,片刻之间那竹匾便被打得稀烂。
那查见势不妙忙双腿一蹬往后倒退。他应变神速,又冲进茶棚之内抢了那篾匠老头的竹筐,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挡在身前又重新冲了出去。奚大哥已获喘息之机,站定身形将长袍内壁的暗器一一取下射将出去。那查手持筐底,将那竹筐舞在身前。说来也怪,同是篾器,竹匾片刻便被打成风中破布,那篾匠的竹筐却是又柔又韧,将诸多暗器兜在肚内毫无破损。那查顷刻间便扑到奚大哥面前,奚大哥转身想逃,却已不及。那查一手拿住他肩膀,一手抓住其手腕运劲一捏,便将他腕骨捏得断折。东来教其余人围上来,却见那查威风凛凛不敢上前。
那查将双腕折断的奚大哥他往地上一丢,喝道:“快滚,若是被我再看见你们蛊惑人心,便不是今日这般轻巧了。”
众人互相帮扶站起身来,奚大哥扶在同伴身上道:“戴腾侠,今日之赐,改日定当相报。”那查随手抓起地上一个盘子扔过去,啪的一声在奚大哥头上开了花。奚大哥等人忙抱头鼠窜仓皇逃离。
那查回过头去,见茶棚中的其他客人躲在一边惊恐的看着他,那篾匠师徒更是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便道:“小山,你去赔了他们。”
那查开打之时君山便躲得远远的,此时方蹦跳过来道:“好嘞。”拿出包袱赔了茶棚老板,将其他人的饭钱付了,又走到那篾匠老汉的面前,拿了一锭银子道:“爷爷,这是我大叔赏你的手艺。不过呢他有个忌讳,不爱听人说断藤,以后你要是要割藤蔓,便说带藤吧。”而将银子往他面前一放,得意洋洋的同那查离开。
二人重新上路。君山看见那东来教诸人离去之时眼神中充满了怨毒,担心道:“大叔,那群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那查道:“他们不善罢甘休,我还不善罢甘休呢。”
君山本来打算说我们从江浙一路走来遇上了那么多东来教众,这东来教势力庞大,只怕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但见那查精神振奋,话到了嘴边变成:“那你打算怎么不善罢甘休呢?”
那查面露微笑道:“我们俩合力把这些东来教的鬼把戏揭个底朝天,好不好?”
君山本也是无风不起浪之人,又最是贪玩好动,听那查说得好玩,马上高兴道:“好啊好啊,咱们怎么做?”
那查道:“咱们将他们的鬼把戏学过来,然后与他们一般表演给当地村民看,而且把那些戏法的原理方法也教授给村民们。那些村民见了,马上就能明白他们那些东西是骗人的。”
君山听了大为兴奋,拍手道:“好好好,就这么办。”
二人说做就做,一路上寻找东来教的踪迹。此时是太平年间,大明各地民众大都衣食丰足。这饱暖之后却无甚精神寄托,便被这东来教瞧出便宜,各地东来教分舵犹如雨后春笋,四处招摇撞骗。又使银钱买通或是出言蛊惑当地官员,一路竟是畅通无阻。那查二人走了几处县城村镇,抓了几个卖狗皮膏药的东来教众逼问,学得他们的把戏,然后北上四川,一路上表演戏法。那查功力日深,表演起这些骗人的鬼把戏来更是得心应手,还穿插着隔空断木、掌风灭烛等真实功夫,倒也十分好看。君山则在旁插科打诨,妙语解颐引得众人发笑。表演完之后那查不忙收钱,二人将那戏法的原理方法一一演示,告诉大家所谓神迹只是障眼法而已,世上之事唯有靠自己,哪有什么有求必应之事。
众人先是看得开心,看到后来似曾相识,乃是之前圣僧曾经所演示。众人似有所悟,就算仍然执迷不悟的心中也犯嘀咕。有人在另外一个地方看见东来教众表演同样的“神迹”,忍不住一相印证,果然与那查所演示的一样。自此,那查君山二人所过之处东来教便难以生存,之后再有东来教众在村中表演行骗,民风淳朴处只是指点取笑,民风彪悍处更是将他们赶出村镇。
二人边走边演,见到东来教的法坛、分舵便捣毁,一路上将东来教的势力连根拔起。迤逦里来到距离CD百里之外,走到一个村庄时,路边一小孩在路边玩石头,忽见那查二人来到,慌忙往走近屋内。一会儿屋内一妇女在门口探出半截头来看了看那查,又缩回门内去。那查见状叮嘱君山道:“有些古怪,小心在意。”君山点了点头。
果然,二人在出村时看见村口处站了二三十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见到那查过来,有人道:“妖人在那,佛爷说了,消灭妖人便能积累一层功德……”
另一人道:“妖人降世,正是我等证佛道之时,大伙儿并肩子上,消灭妖人,同证佛道。”众人齐声应诺。
君山道:“你们是何人?我们不认得你们。”那些人充耳不闻,已经拿着锄头斧头奔了过来。那查见情形不妙,忙托着君山跃上房顶,一路从高处跳跃遁去。
二人离开村子甚远,君山道:“这群人为何不由分说便来赶我们?”那查摇了摇头,亦不明所以。
走上十数里,又有一个村庄中的村民看见那查君山到来,站在路边用石头砖瓦掷打,那查忙带着君山匆匆离去。君山气愤道:“这群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赶我们,定是受了东来教的蛊惑。”
那查点头同意,道:“我们等到晚上再去查看。”
到得夜间,那查和君山来到之前投村民物掷打他们的村庄,偷偷潜入村民家中。果然找到一张图,上面写着“佛旨”两个大字,画着那查和君山的头像,画得是惟妙惟肖跃然纸上,其下方还写着妖人戴腾侠与同谋。
二人走出村庄,君山愤愤道:“这群愚民,我们帮他们捣毁东来教法坛,免收欺骗,他们却这么对待我们。”
那查道:“汉人多贪心,只顾眼前之利,一点利益驱使便做出愚蠢、违背良心之事。若是在我们瑶寨,即管有这类妖人来蛊惑人心,也难以弄出什么乱子,因为我们瑶人都是自得其乐,容易满足。”
君山听那查说汉人的坏话,心中不喜,但一路上被人无端追打,又不知怎么反驳,只不高兴道:“我们汉人虽很多愚夫愚妇,但已有很多忠贞信义之士。”
那查知自己说错话,忙道:“汉人中当然有很不错的,比如你和你父亲、毛毛玉琰、公羊松士等,都是良善之人。我们瑶人中也有偷奸耍滑之辈。”
君山道:“其实哪里都有好人坏人,只是若是满村子的人都是这么不明事理,也确实让人寒心。”
那查沉吟半晌道:“东来教在这里如此根深蒂固,我怀疑他们的根基在这附近。”
君山想了一下道:“根基在附近?”
那查双手合十,做出一个诵经念佛的样子。君山立刻会意道:“宝雄寺!”那查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