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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江湖有雨

寒食清明,对于大人来说总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沁着春雨阴冷的意味,但对于不谙世事的孩童来说,却是个荡秋千踢蹴鞠的好时候。

北方少雨,可每年清明这天似乎都少不了那么一场大雨,不是下起来砸在地上能激起三尺水雾声如响雷的瓢泼大雨,就是淅淅沥沥没个穷尽时候惹得人心烦意乱的细密雨幕。

早上出发时,天上隐有红霞。颜经纶嘟哝一句“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打发几名影卫去买了油衣备在每人马侧置物袋里,自己却死活不要油衣,只买了顶笠帽披着蓑衣就骑上了那匹如今无鞍无辔的黑马。

马蹄嗒嗒,轻叩在黄土路上。

正是祓禊踏青的好时节,一路看到下河沐浴上岸插柳者不计其数。

韩思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手提果篮拎着酒坛主要目的是出城祭祖的百姓,一个个面容并不悲戚,只有淡淡的肃穆。杨柳轻舞,坟上新土,倒不似昔日在宫中那些老臣所言“风吹旷野纸钱飞”、“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凄凉。

只是,也难免触景伤情。

这些人跪在坟前,虔诚洒扫,心中最大悲痛莫过于与至亲至爱之人生死相隔。可好歹这些人还有个念想,能守着那座土丘哭诉衷肠。

而自己,却连见一眼父亲坟茔的能力都没有。

面上无泪,心中滴血。

那座孤坟千里。

无处话凄凉。

…………

鱼儿出水燕低飞,知了不叫青蛙叫。

雨,还是下下来了。

初时纤细轻柔,第一滴落下绽放在人脸上手上,还感觉不到雨水,只有一丝凉意。

待地上被雨水润湿,落在人身上的雨丝也多了起来。

似小猫轻挠柳叶微拂,痒意如影随形将人包裹。

众人纷纷拿出油衣披在身上。雨丝细密天空阴淡,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雨滴虽不大,可耐不住滴水穿石,再小的雨滴一多起来,也能浸湿人的衣裳。

颜经纶胯下黑马睫毛细长沾染着水珠一眨一眨,修长马尾轻轻甩动,四蹄灵动小心避开路上水坑污泥。

披蓑戴笠的颜经纶骑在黑马背上,双目微闭不知在吟诵什么诗词,雨水顺着帽檐蓑沿滴在衣服上他也浑然不觉。活像一位弃了乌篷钓竿的渔夫转战陆地,而不像急着赶路的江湖人士。

远远的,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之巨不亚于己方。

骑兵最忌马后对敌,影卫们虽不擅马战,但这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于是都勒紧马缰停下想等后面的人先过去再赶路。

朦胧雨雾中,四五十骑冒雨狂奔而来,马上人皆不避雨,身上都湿漉漉的。看到前方有马队停下让路,也不惊讶,速度不减狂掠而去,韩思齐细看,竟是身材精壮的江湖汉子。

来时如雨突然而至,去时如风了无踪迹。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岳成淮才微松皱紧的眉头,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前行。

自己这些人虽然也都伪装成江湖人士,但狸猫换太子终归只是小把戏,登不得堂入不了室,内行人慧眼如炬,很容易瞧出这里面的猫腻,到时候欲盖弥彰,便是惹祸上身了。

行走江湖的人身上自有一种精气神,就和沙场磨砺的军士一样,一眼望去就与旁人不同。但江湖人身上的精气神不同于军士,军士如挺拔劲松,一个个规矩严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江湖人则千姿百态,或义薄云天,或蝇营狗苟,但身上都有一股相同的味道。

举例来说,江湖就像江湖,其中游鱼种类不计其数,有浮在浅水的,有伏在泥底的,有吃虾米的,有吃小鱼的,但说到底还不都是鱼吗?一根鱼骨贯穿始终,便可于惊涛骇浪中游刃有余。

江湖人就像鱼,别管人家如何生存,总有江湖人共有的风骨,能在这个三教九流的江湖中生存下去,就是本事。

颜经纶可算是老江湖,他的足迹遍布五湖四海,和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不需刻意伪装,身上就浸满了不羁狂放的江湖气。

而可说是史上鲤鱼跳龙门最为成功的典范,不仅舞刀一步入庙堂,在三十年后还能不被作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摆上祭台,反而成为国之砥柱的岳成淮,也是出身于江湖之中。

这二者,对于江湖都有着自己深刻而独到的见解。

江湖人,懂江湖人。

所以,他们都知道韩思齐和影卫们的伪装是多么粗鄙。

同样的,刚才疾掠而过的那队人马的伪装,也十分粗鄙。

岳成淮深深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颜经纶,心下稍安。

但愿那些人只是路过。

…………

雨开始越下越大。

油衣当然比蓑笠防雨,可此刻众人也被淋得不轻,更别提颜经纶了,身上衣服早就湿透。

韩思齐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队“江湖人”的异样,但他却察觉到了众人的狼狈和胯下骏马步伐的拖沓,于是抬手遮在额上看向岳成淮:“师父,今日先找个地方歇脚吧,等雨停了再走。”

此刻一行人已经进入方国,距离目的地不过几日路程,耽搁一天不算什么。岳成淮就点点头。

正好前方烟雨中有一牧童赶着一群羊冒雨前行,许是放牧之时偶遇大雨,只能把没吃饱的羊儿们赶回去圈在圈里。

可这群羊好似知道无论回去与否都得淋雨一样,一个个都不愿轻易顺遂了牧童心意乖乖地回去,而是埋头苦吃,只有在鞭子抽到身上时才会作势走上两步。

羊数量很大,雨雾朦朦,牧童赶来赶去半晌羊群才前进了几丈,不免有些泄气。

这时听闻马蹄声响,刚想费力把羊儿赶到一起为后来者让路,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停在自己身旁,马上少年含着温煦笑意看向自己,跟着又有数十匹骏马停在少年身后,动作整齐划一,神气无比。

牧童不禁被这阵仗惊大了嘴巴,心想还是私塾先生说的对,那叫什么来着……对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县公往日不是也有派头得很吗?可身后没有几十匹马跟着,和面前这少年一比,嘿,就寒酸了不少。跟着又想到,自己啥时候能有匹马就好了,就不用凭这两个满是老茧总穿不上鞋的脚掌放羊了。到时候骑在马上一甩鞭子,别说几十头羊了,就算几百头羊咱也敢放啊!

那英俊少年把手搭在额上,透过雨幕看着牧童:“小哥儿,请问这附近哪里有落脚的地方啊?”

牧童不知怎么把“落脚”听成了“喝酒”,擦了擦嘴角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口水的液体,一伸手指向看不见的远方:“俺们这儿十里八村就数前面这个杏花村的酒好,俺爹说了,这杏花酒不薄不厚,比什么楚酒晋酒好喝多了。其实俺也知道,他哪里喝过楚酒晋酒咧!不过就是嘴上逞强。但俺也知道,这杏花酒确实好喝,不然俺爹也不会老背着俺娘藏私房钱,偷偷去买酒喝,而且被俺娘发现了揪着耳朵骂也不后悔。你们要是想喝酒,去杏花村准没错了!”

韩思齐失笑,一拱手:“那就谢过小哥儿了。”随即调转马头小心绕过羊群,带头狂奔而去。

一名影卫在牧童怀里塞了块碎银,马势不停,牧童反应过来再抬头时只见数十匹马冒雨狂奔,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愣了好一会儿,没想到指个路还有意外之喜的牧童猛地跳了起来,手上举着那块碎银乐得直转圈,不顾泼天的大雨,咧嘴笑了起来。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冲着渐行渐远的马队喊道:“村头第二家挂青旗的那家最好!”

喊完,又一个人傻笑起来。

杏花村外杏花雨,杏树旁的土路上,一个牧童忘乎所以地在雨中欢笑跳跃,直至筋疲力尽,瘫跪在泥坑里。

他那双遍布冻疮裂痕不着片缕的脚上,沾满了泥污。

............

勒马青旗下,韩思齐眯着眼抬头看了一眼酒家的招牌。

九里。

古怪的名字。

颜经纶下马走过来,脱蓑摘笠,目光扫过“九里”二字,苦涩一笑。

岳成淮看向他,眉毛征询一挑。

颜经纶摇头,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

天机不可泄露。

门内小二迎出来,看到这么多客人,愣了一愣,心想今儿是怎么了,以往寒食清明这天都不会有人来酒肆,生意清淡得就连掌柜的都不想待在店里。没成想今天一下子来了两拨客人,不期而至也就罢了,还一来就是好几十人的大队伍。

短暂的停顿,也不见假期泡汤的小二多么沮丧,露出职业化的笑容:“诸位里边请吧,我去拴马。”

影卫们自动留出几个人牵马跟着小二去了房后马厩。

韩思齐身前河图洛书打头,走进了酒肆。

酒肆不小,二层楼的规模放在城里也不多见,更别提在这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小小村庄会是何等数一数二的建筑景致。店内铺陈摆设考究得很,一看就是风水大师的精心布局,简朴干净中透着股子雅致韵味。

一楼正中央端坐着名白衣清秀女子,一缕秀发垂在胸前,正低眉信手轻弹琵琶。

韩思齐对音律没什么造诣,不识得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那双青葱玉手看似纤柔,实则蕴力无穷,每一个音听来都有千钧之重。

他看向二楼临窗座位,举杯邀明月是一桩趣事,在自己看来听雨小酌也未尝不有把酒问青天的豪迈。

可现实偏偏就不遂人意,二楼黑压压坐了一群汉子,别说窗边了,就连楼梯旁也摆上了刀剑,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楼倒没有二楼那么拥挤,可八张桌子也入座了三张。

两层楼加起来足足四五十号人,装束相似,每个人都佩着兵器,低头无声地吃着饭,看到有人进来,连头都不抬。

韩思齐上下一打量,乐了。这不就是在路上遇到的那队江湖人吗?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天之内能相遇两次,按老师颜经纶的说法,这也叫缘分吧?就乐呵呵地转身看向颜经纶,琢磨着他也会露出会心的笑容。

没成想,入眼的不是熟悉的笑容,而是一张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的严肃脸庞。

韩思齐不解,扭头看向师父岳成淮。

这位给的反应就更大了些,剑眉倒竖,虎目圆睁,双脚前后开合而站,右手握在身后无名长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架势。

再看身侧河图洛书的紧张神色、那些江湖汉子沉默无言地诡异进食,联想到这种蹊跷的相遇,就算韩思齐再笨也懂得这其中必有玄机,就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站到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

他刚站定,那琵琶女手下急促曲调一滞,一柄软剑如飞舞银蛇激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