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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雨夜故人来

大雨下了好几天。

兵部武库司郎中牧忠被方君紧急召进宫中谈了一个多时辰,然后就被封为前线指挥使,派往安贡。牧四海在牧忠临出发前,又关上大门来和他密谈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地让他离开。

两位方国权柄最重的人物,在同一天,因为同一件事,和同一个人秘密交谈这么久,这几乎是史无前例的。由此可见,陈观这个蠢蛋在安贡到底犯下了多么惊世骇俗的恶行。

大雨下了好几天,也没有冲刷尽安贡的灰烬和血污,像是那些冤魂在含泪控诉:这是罪孽,这是耻辱,这是百年风雨都洗刷不尽的无言的苦。

牧忠带来的,除了从邛都就跟随在身边的一队亲军,还有路上特意绕远去新兵营接管的近一万的新兵。没办法,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多少少会引起一些骚动,如果手里没点兵用以镇压,还真有些麻烦。

牧忠的到来,十分低调,或者说,他带来的整个军队都很低调。毕竟他来这里处理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实在没必要敲锣打鼓地丢人。

牧忠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的斥候已经通知了安贡方面的军队,不要搞任何迎接仪式。一万多人的大部队,驻扎在安贡城东北。城西北,是陈观的部队。

这是很诡异的一幕,你很难相信,一个国家的军队,居然在相隔不到五里的地方安了两座营寨,而这两座营寨之间保持着尴尬的沉默,没有任何交流——旧营不敢去打探新营,再怎么说也是上级部队,不合规矩;新营也没有兴趣和旧营靠近,怕惹上麻烦,更怕沾上晦气。

营帐还没搭起来,牧忠就趁着夜色带副官去了西北那座军营,两个人两匹马,不穿官服,去办私事。

楚霖印的营帐很好找,牧忠把副官留在外面守门,自己走了进去。

和想象中不同,营帐里没有太多的摆件,入目的仅有布满裂痕的桌子椅子、干净整洁的床铺和空空如也的地图架。说实话,有些寒酸。

牧忠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营帐里未免有些太空了,楚霖印这么个儒雅的家伙,桌子上连个砚台笔海都没有?

他看向正在擦拭震月弓的楚霖印,问:“怎么回事?”

楚霖印苦笑:“陈观砸的。我驳了他的面子,他又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所以只能拿东西发火。能摔的能撕的,都没了。不过反正仗打完了,也用不着了。只是可惜了那方端砚,就是我去年生辰你送我的那方朝天岩紫端砚。好东西啊……”

有关安贡这边的消息已经在牧忠的案头上摞成了山,他自然清楚楚霖印率兵抗令出城的事,于是只是皱了皱眉:“他火气倒大。”

楚霖印说:“命都要没了,还顾忌什么呢?”

牧忠点点头,顿了顿,又说:“我家里还有一方黄石砚,等你回邛都了,我给你送去。”

两个人的确都很宝贝那方被打碎的端砚,可二人的语气却都十分平淡,愤怒和惋惜都被一股悲郁之情稀释殆尽。是啊,安贡已经成为一座死城了,在这样惨痛的事实面前,一方砚台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言自明,两个人都知道,陈观作为始作俑者很快就会被严刑处死为整座城陪葬。可是他的命,在这一城的生灵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楚霖印没有问他上面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力度有多大,事后追究得再彻底,也不如事前预防来得实在。

牧忠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楚霖印:“我在宣布结果之前特意来找你,是想把这个交给你,看看你的意思。”

楚霖印有些讶异,信?谁会给自己写信?

牧忠没有等他问,很善解人意地说道:“我出发前,楚老将军特意上门拜访家父,他托我把这封信捎给你。他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他还说,他希望你能慢慢品读这里面的每一个字,细细体会其中的意味,认真考虑后再做决定。我这里除了二营千夫长的调任书,还有一张空白的升迁令,老将军吩咐了,只要你同意这信里的要求,这个位置就是你的,我会立即在升迁令上写上你的名字,盖上兵部的大印。”

楚霖印完全傻掉了。

他从军十四年啊!十四年,别说家书了,就连一点点家里的消息他都不曾得知。老爷子倔,说了断绝关系就真的能狠下心来不联系他,这么多年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一样。可是,到底,他还是服软了。

他竟然屈尊亲自跑去牧府,只为了让牧忠给自己捎封信?

楚霖印颤抖着双手,接过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封家书。

信不是很长,老爷子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伏案时间长了难免头晕。楚霖印不在乎内容的长短,他在看到那熟悉的字体的时候,泪水就已经模糊了双眼。

信只有一页,内容却很丰富。老爷子绝口不提过去的恩恩怨怨,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希望身边能有个人。如果楚霖印决意要留在军营,那么就抽个空回家来成个亲生个子留给老爷子作伴儿。老爷子说,他有楚霖印是在三十岁的时候,现在眼见着过了年楚霖印也三十了,他不想让楚霖印比自己还晚。如果楚霖印同意,他只需要在年内空出时间回来,别的什么也不用操心,新媳妇儿老爷子来物色,保准让楚霖印满意。信里面老爷子情真意切,连连埋怨自己成家生子晚,不然现在别说孙子,就连重孙子都该抱上了。楚霖印知道,老爷子明着是在埋怨自己,实则在怪他这一走就真的抛家弃业,连传宗接代的大事都不管不顾了。

这封信,楚霖印翻来覆去地看,又感动又愧疚,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牧忠坐在一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看他还是不该看他。

哭完了,楚霖印一抹脸。大丈夫,哭就号啕大哭,哭完了,就不应该再顶着大鼻涕泡娘们儿腔腔地感时伤怀。

他说:“我同意。如果条件允许,我想在打下桐州之后回去。”

牧忠说:“桐州已经打下来了。比你们早一天。”

楚霖印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桐州打下来了?桐州的规模和安贡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啊!安贡不过是座小县城,桐州却涵盖了好几座大规模的城池,附属的县城村镇更是不计其数。若要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收复桐州,那可真是秋风扫落叶的速度了。他仿佛能够想见,肖钦燃是如何带着区区五千兵马声威雄壮地踏遍桐州、威震四野的,那是何等令人血脉贲张心向往之的辉煌场面!

只可惜,这份辉煌这份荣耀,不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有耻辱和厌弃。

近两万人围攻小县城,最后还是靠着一把玉石俱焚的火才拿下,而人家五千人就荡平了一整个桐州!就算这样,人家还比你早一天!

真讽刺啊!

说出去都丢人。

楚霖印只能转移话题:“现在整个战局怎么样了?”

牧忠明显有些疲惫,他躺倒在楚霖印的卧榻上,闭目缓缓道:“父亲定下的战略目标已经达成,战火目前控制在桐州以南,并且我军还在逐步收复失地,情况正在好转。只是……”他突然顿了顿,“只是突然出了你们这档子事,全国上下都受到了很大的震动。百姓惊惶尤怨,林国大做文章,大王很怕出事啊。”

楚霖印点点头,试探性地问:“有多严重?会不会……暴动?”

牧忠睁开眼睛,虎目中精光乍现,有些如临大敌:“外患已经很严重了,不能再有近忧了!”

楚霖印从他的话中听出一抹烦躁,不敢继续探听消息,转而问道:“你什么时候处理陈观?”

牧忠一骨碌翻身坐起:“我找你,一为送信,二就是为此事而来。”

他逼视楚霖印,语气慎重:“这件事太恶劣了,大王的诏令中处罚很重,涉及的面很广。所以我有必要向你了解一下现在军中的情况,才好决定怎么动手。”

楚霖印点点头:“陈观亲自带兵屠城,杀红了眼。秦昊和我都是第一时间撤出安贡的。剩下的人没有胆量和他撕破脸,只能留在城里。但是五营的千夫长下了死命令,属下不许加入屠城,看可以,不许动。除去各营剩下的良善之士和伤兵,真正参与屠城的只有不到两千人。”

牧忠惊讶道:“五营?”

楚霖印笑笑:“五营的千夫长是我带出来的兵。”

牧忠竖起一根大拇指。

楚霖印继续说:“屠城持续了好几天,我们一直在军营里待着,不太清楚城内的情况。屠城结束后,陈观还兴致勃勃地搞了个‘论功行赏大会’,三营的副千夫长手上人命最多,被他扶了正。‘大会’结束后,陈观喝多了,来我这里掀了桌子,又砸又骂的,秦昊那里他好像也去了,不过好像没占到什么便宜。秦昊那暴脾气你也知道,陈观要是去了他那里,指不定谁掀谁桌子,谁打谁耳光呢!”

楚霖印喝了口水:“屠城后,民兵营还没来得及从后备军补充兵力,人数肯定不足三千,但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好。现在各营的千夫长,秦昊被停了职,五营的千夫长被抽了二十鞭,贬为火头军,二营千夫长因为伤患,没参与战事,三四营的千夫长都被他换成了亲信。下面的各个百夫长,有近三成也都是他提拔起来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敢造反,敢跟着他的也到不了一千人。要我说,自己民兵营里剩下的人就能收拾了。可是这要看你那边牵涉的面有多广,要是屠城者人人有份的话,保不齐会有更多的人跟着他造反保命。”

牧忠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权衡利弊,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坦诚道:“的确是屠城者人人有罪,但五营这种情况肯定不会追究,你和秦昊非但无罪,还有功。只是我没想到牵扯到的人这么多……依你看,如果把全营的百夫长及以上军官聚在一起控制起来,有罪者当场处决,再同时派人接管他们的位置,在军中引起的震动会不会小一点?”

楚霖印想了想:“这的确是目前我们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来宴请这些军官,把他们请到我的军营里,这边就交给你和秦昊了。”牧忠站起身准备离开,“谷养源是在后备军吧?我去见见他,必要的时候,后备军也可以加入控制一下局面。”

楚霖印点点头:“但是他只是一个千夫长,负责火头军。后备军现在有个将军,叫赵永明。当时他去劝赵永明阻止陈观,赵永明耍性子没同意。”

牧忠瞳孔收缩了一下:“赵永明?我记住了。”

他掀开营帐的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只不过小了很多。

楚霖印站在营帐门口目送牧忠,心里暗暗道,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