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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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善良的心 屠夫的手——《祝福》再读(1)

鲁迅先生在他的小说《祝福》中,描写了江南一个叫鲁镇的地方。这地方是祥林嫂生存死亡的环境。先生在小说中描写了鲁镇人特有的心理走向。当祥林嫂以一个悲剧人物形象出现时,鲁镇人充满了同情、好奇、厌恶、鄙夷等各种小市民或者小村民情结。当然,这些都是中国城镇比较典型的人文世俗情怀。先生在这篇小说里,用他不露声色的笔墨,有意无意之间,就写出了国民生存空间的社会现状:想做奴隶而不得的绝望;暂时做稳了奴隶的狂喜;做稳了奴隶的满足;充满凄凉苦趣、幽默冷漠的奴隶与后奴隶的相互攻讦。先生在这里暗示了一种轮回:弱势生命的奴隶轮回,自然生命的奴隶轮回,以及在体制下,作为奴隶,毫无选择的轮回的轮回。

祥林嫂作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典型,在暂时做稳了奴隶之后,身心都是奴隶式的:满足、白胖,嘴角渐渐有了笑影(我不知道祥林嫂做稳了这样的奴隶之后,是不是真正像幸福的奴隶那样幸福);在被剥夺了做奴隶的基本权利之后,死亡的恐怖阴影如同鬼魅,整天缠绕着她。祥林嫂为了再次获取做奴隶的权利,不惜牺牲自己所有的劳动心血,兴高采烈地到土地庙捐了门槛,希望上天在冥冥之中暗中垂怜,帮助她完成作为永久奴隶的基本心愿。但祥林嫂的所有挣扎都显得徒劳。四婶一记断喝,终结了祥林嫂想做终身奴隶的美丽幻想。到最后,万般无奈的祥林嫂,不得不转换奴隶角色,成为丐帮中没有麻袋级别的单干户。这个三十七八岁的社会弃妇,在鲁镇人面前晃动着这样一副魅影:五年前花白的头发,而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最后,在鲁镇祝福的爆竹声中,在雪花纷飞的雪夜里,在鲁四老爷慈祥的咒骂间,祥林嫂终于被鲁镇人民彻底厌弃:世俗生命终于在冰冷如芒的凄然里结束。先生于此告诉我们:当社会发展或者退化到必须要通过奴役方式来固化专制的时候,要想做稳奴隶,必须要通过你死我活的奴隶间的决斗;要想做纯粹忠诚的绝对奴隶,必须要通过残酷的优胜劣汰。只有通过竞争,才能获取合法的奴隶资格;只有通过淘汰,才能获取合法的奴隶地位。否则,要想做稳奴隶,或者做好奴隶,那是根本没门的。

其实,在鲁镇,每个人都是善良的。祥林嫂作为不幸人物的典型,集中了所有的不幸,但鲁镇还是接纳了她。第一次到鲁镇,鲁镇人因为她是一个寡妇,有些厌弃。四叔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四婶作为鲁家的直接掌管者,作为祥林嫂的直接主管,内心还是有些同情。再说,或许是最主要的一点,祥林嫂正处于青春期的尾巴: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这段描写,我们可以看出,年轻的祥林嫂,作为奴隶的候选人,完全具备了竞争资格。年轻就是资本,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作为寡妇,在那个时代,祥林嫂是真正的不幸;但作为年轻女人,祥林嫂还有做奴隶的希望。在此,虽然鲁迅先生没有明显写出,但我们仍然可以得到暗示。祥林嫂做奴隶的第一道关卡,或者说,做奴隶的第一次面试,通过四婶的目测,基本上通过:模样周正,手脚壮大,顺眉顺眼,紧缄其口。四婶的结论是:看样子安分耐劳,适合做奴隶。祥林嫂也真正不负其望:整天做,闲着就无聊;气力超常,简直抵得过一个男人。

到年底,鲁四老爷家祝福的所有劳动:扫尘,洗地,宰鹅,彻夜煮福礼,全是祥林嫂独自承担,鲁家竟没有添短工。做奴隶的快乐,在祥林嫂身上荡漾出青春艳丽迷人的风采。如果小说发展到这里就结束,也完全无可厚非。因为我们可以想象:

祥林嫂作为鲁家的干活工具,干到最后,快要成为尘芥堆的时候,鲁家如果从“事通理达心气和平”的人性角度上考虑,估计也会给祥林嫂一副薄棺材,一穴野狗想光临也可能比较有难度的墓地。因为祥林嫂的工作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到最后累得不能起床时,仍然惦记着鲁家的事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鲁家,在鲁镇人眼里,应该是有头有脸的,最起码的,也是一个“高素质”的知识分子家庭。

鲁四老爷作为一个教书的老监生,恪守祖宗遗训,儒家文化素养不浅。我们从鲁四老爷特点鲜明的书房,就可以领略到鲁四老爷的兴趣爱好。从书房饶有趣味的陈设,我们可知,鲁四老爷平常所看重的,都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精华。不用说,鲁四老爷的一言一行,都具备传统知识分子的学养遗风:既有中华文明优良的文化传统,又有华夏礼仪之邦的道德良知。最根本的,“品节详明、德行坚定”。

因此,在使用奴隶方面,鲁四老爷是没有必要操心的。作为奴隶的祥林嫂,在鲁家虽然像牛马一样勤劳吃苦,却心甘情愿。越是劳累,越是神清气爽。祥林嫂的欲望其实很简单:只要能够维持一日三餐,或者一日两餐,或者一日一餐,如果有可能,两日,甚至三日一餐——只要能够苟延残喘——踏实劳动,努力干活——就吉祥安康。祥林嫂的出发点,不用说,只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想通过劳动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残躯,这是生存的基本权利。在祥林嫂心里,婆婆还是应该尊重的,虽然不堪婆婆之虐,偷偷跑出来做工。出来做工时,并没有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苟且在一起,而只是逃出来,跑到鲁家,做了一只勤勉顺眼的小工蜂——拼命劳作,努力改造自己。或许,祥林嫂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赎掉自己身上的“原罪”。也许,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是有罪的。祥林嫂的退守愿望,仅仅是为了生存,而不是生活。也许,或者,这就是做奴隶的基本命运。

想起库切的一部小说:《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

库切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南非内战时期的一个园丁迈克尔·K。为了逃避内战,迈克尔·K带着母亲,开始了艰难异常的流亡生活。在流亡途中,母亲病死,迈克尔独自一人穿梭在人性与非人性的阴险地带,经历了种种非人的磨难,最后退守到了作为生物存在的最低点:躲在远离战争的山地,以南瓜花、甲虫等为食。作为人,迈克尔已经淡化;作为动物,迈克尔也已经淡化。迈克尔本身实质上已经成为一个边缘符号。在库切笔下,迈克尔是个典型的多余人,是南非政府的多余人。

作为卑贱的尘芥物,迈克尔的存在仅仅是一个影子。库切在这里,写出南非的战乱和政府的动荡如何给老百姓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即使如此,迈克尔的命运也要比祥林嫂幸运得多。祥林嫂作为一个多余人,作为一种善良的劳动工具,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更没有逃跑的余地。祥林嫂只能再次接受命运的摆布:被婆婆抓回去卖掉,提供婆婆娶媳妇的经济来源。祥林嫂,成为可以被人自由买卖的基本商品,劳动工具的角色正式转换。

祥林嫂在徒然的反抗中,终于完成了命运的再一次逆转:

不得不再一次承受自己的悲剧命运。可正当祥林嫂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时,不幸再一次敲击了祥林嫂的生命大门:第二个丈夫又不幸离世,同去的还有他四岁的儿子。此时,孤身一人的祥林嫂走投无路之际,却被夫家大伯扫地出门。祥林嫂只好第二次站在鲁家的门前。鲁迅先生如是写道:她头上仍然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四婶看到祥林嫂这个样子,不知该说什么,心里踌躇。而没说一句话的祥林嫂,却在呜咽中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丈夫死于风寒,儿子葬身狼腹。现在,又从起点回到了起点。

祥林嫂在说自己这个凄惨故事的时候,四婶居然眼圈发红。卫老婆子,也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长长嘘了一口气。四婶审视地想了一想之后,便叫祥林嫂拿着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祥林嫂的奴隶身份,再次获得确认。鲁迅先生如是写道: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地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工了。这是祥林嫂第二次到鲁镇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