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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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善良的心 屠夫的手——《祝福》再读(2)

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家之后,仍然尽力。在祥林嫂心里,只有努力表现,才有可能获准奴隶终身制。可生活的打击,超出了祥林嫂的意愿,祥林嫂整天颠三倒四、神志恍惚,不灵活、记性坏,死尸似的脸上整日没有笑影。四婶不满,四叔皱眉。

鲁四老爷开始告诫四婶: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帮忙可以,其他免谈,特别是祭祀,坚决不能让她动手;否则,祖宗地下有知,也会不加饶恕的。这话的意思是,祥林嫂做奴隶就做奴隶,做其他就不允许。这在无意之中,宣判了祥林嫂的死刑。因为鲁镇最忙的时候就是祭祀,向祖宗向神灵,贡献自己的虔诚与愿望。四婶家当然也毫不例外。祥林嫂以前在祭祀中忙得手脚不停,现在却变得百无聊赖起来,这种百无聊赖,最终导致了祥林嫂的毁灭:主人拒绝奴隶的有效劳动,等于判处奴隶死刑。这种判决,当然没有公正可言。祥林嫂在百无聊赖之中,只好又开始讲自己的遭遇。这个故事吸引了鲁镇的男人女人。特别是老女人,她们特意寻来,无论如何要听祥林嫂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得呜咽,她们也就一起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地去了,一面还纷纷评论着”。到最后,这个故事在鲁镇的人们反复咀嚼赏鉴之后,就像味道全无的口香糖。祥林嫂获得的唯一待遇,就是被厌烦与被唾弃。最后,成为苍蝇的祥林嫂在鲁镇人又冷又尖的笑容里,不得不保持彻底的沉默。这种沉默像癌症病毒一样,开始在祥林嫂身上扩散。直到柳妈,这个干核桃一样的老太太在百无聊赖中出场。这种无聊善良的出场,再一次把祥林嫂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灵魂与地狱的恐怖。最后,在柳妈的建议下,祥林嫂在鲁家的冬至祭祖时,拿出一年的工钱,去土地庙捐门槛。捐了门槛的祥林嫂,神情舒畅,眼光分外有神——心中的夙愿终于了了,心中的罪恶终于洗掉。奴隶的善良愿望,似乎已经应该得到回报。沉默许久的祥林嫂,在这时终于找回了一点当年青春期的奴隶感觉。做工更加卖力,当努力把祭祀前的一切工作就绪之后,祥林嫂开始坦然去拿祭祀用品。结果,四婶一记善良的断喝:“你放着罢,祥林嫂!”这记断喝,终于终结了祥林嫂想做终生奴隶的愿望。鲁迅先生在这个场景里,如是写道: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黑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记性尤其坏……这样的结果,我们可想而知。当奴隶被剥夺了做奴隶的基本愿望之后,等待她的结局只能是流浪。历史有之,现在有之,将来仍然有之。这就是最后的祥林嫂,成为乞丐之前的祥林嫂。

在这里,我不想多说什么。鲁镇人实际上都是善良的,不管四叔、四婶、卫老婆子、柳妈,那一群想听故事的老女人,她们在本质上也是善良的。特别是柳妈,从不杀生,是一个素女人。祝福乱忙时,都不沾血腥。柳妈从同情祥林嫂的角度出发,奉劝祥林嫂去捐门槛,目的是死后不要让阴间的两个死鬼男人争抢。就是这样善良的女人,却是祥林嫂暗中的杀手。作为四婶,当然也是善良的,同情心旺盛。家中供奉着神位、神像,表明了四婶本身的精神取向。作为鲁四老爷,当然也不能说是可恶。鲁四老爷饱读诗书,当然有基本的是非曲直观念。

而且,很明显,鲁家是一个传统家庭,恪守社会伦理,坚信鬼神,这在当时,肯定无可厚非。再说,祥林嫂两次到鲁家,鲁四老爷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表达什么。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家,鲁四老爷也只是暗中警告四婶,并没有当场给祥林嫂以脸色。虽然,有雇佣其他奴隶比较困难的因素。因为其他女工不馋就懒,不懒就馋。只有祥林嫂,任劳任怨,一心一意扑在鲁家的家政事业上,就这份精神,鲁四老爷当然无话可说。其实,我们纵观祥林嫂的一生及其周围的人,祥林嫂是善良的,鲁镇人也是善良的,四婶和鲁四老爷更是善良的。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奴隶是善良的奴隶,主人是善良的主人,按照常理,祥林嫂是不会走上乞讨之路的,但事实却恰好相反。祥林嫂死在鲁镇的祝福之夜,使得鲁四老爷大骂:“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们抛开鲁四老爷的其他心理层面,就这一点而言,祥林嫂的确“罪不可赦”——什么时候死不行,偏偏要在鲁镇祝福的时候。祥林嫂这样做,是死给谁看呢?是给天上的神灵示威,还是给鲁四老爷及鲁镇其他人过不去呢?鲁四老爷的愤怒理所当然。还有,鲁四老爷只是在祥林嫂死去之后,才骂她是谬种。祥林嫂活着的时候,鲁四老爷在古典文化伦理的感召下,却始终沉默;当祥林嫂成为乞丐四处乞讨的时候,我们的鲁四老爷,在孔孟遗训的熏陶中,仍然不露声色。祥林嫂在这个时候死去,无疑是给鲁家抹黑,给鲁镇人脸上抹黑。然而作为卑贱生物的祥林嫂,在这个时候死亡,是多么不得已。

鲁迅先生的这篇小说,给我的感觉是,善良是可以杀人的,而且杀得天经地义。任何东西,只要披上善良的外衣,我们就觉得可以饶恕。祥林嫂的死亡,是善良导致的。善良的鲁镇人,根本就不是凶手。但从祥林嫂的身上看,鲁镇的每个人都是凶手。善良有时候是能置人于死地的,特别是无知的善良。作为祥林嫂,一心一意、自尊自强,善良本分,从不惹是生非,在鲁家的表现也优秀异常。唯一的缺陷,祥林嫂嫁了两次,之后,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寡妇。这在鲁四老爷看来,是不守妇道;不守妇道,是罪不可赦的。中国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妇女的贞洁血泪史,这种血泪史常常因为男权至上所致。作为女人,在男权暴力之下,当然只能成为祭祀的牺牲,供奉给虚拟的神灵。因此,祥林嫂最后走向死亡,是历史的必然。但在作品中,祥林嫂并不是不想守住妇道,相反是坚决恪守,毫不心软。第二次被迫改嫁时,祥林嫂毅然决绝的态度,闹得鸡飞狗跳,并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其目的就是为了守住最后的防线:贞操。因为在那时,“社会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她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挣扎失败之后,祥林嫂再一次屈服于命运。其实,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祥林嫂实际上与四婶、鲁四老爷、鲁镇上所有的人,在道德观上是一致的。祥林嫂的反叛,实际上是为了维护当时社会的这种基本伦理,而祥林嫂最后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也是基于这个出发点。

总之,鲁镇的善良有目共睹,特别是鲁镇最后的祝福,众神在空中享受了牲醴和香烟,都表现出满足的醉醺醺,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在鲁迅先生的小说中,贱民都是善良的,卑怯者也是善良的。《药》中的华老栓夫妇,将儿子的命运寄希望于人血馒头上;《阿Q正传》中的阿Q,把一生的理想寄托在空幻的革命上;《离婚》中的爱姑,始终慑于七大人的淫威;《孔乙己》中的孔乙己,一心想跻身于长衫客的队列,而最终落魄,死于非命;《故乡》中的闰土,在多子、饥荒、苛税的压榨下,苦得像个木偶人;还有《风波》中的七斤嫂,《社戏》中的六一公公等等。这些人物构成了鲁迅小说的根本:含垢忍辱,逆来顺受,目的只有一个,延续卑怯的性命。他们最终的抗争,最终屈服于权力的黑手与社会的异化。

卑怯的善良,最终构成了国民不可更改的苦难;卑怯者自身的卑怯,最终成为奴性的根本。因此,祥林嫂的生存环境,就构成了祥林嫂生命的必然走向。鲁镇,这个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死水之地,过于无聊的人们,过于乏味的生活,使鲁镇永远为新年的存在而存在。祥林嫂生存的基本环境,就构成了特有的社会画卷:阴暗、好奇、畸形、冷漠。

善良的无知,或者无知的善良,常常是生命原初的杀手。

按照我的理解,人情都是相通的,唯一的差异在于人性的失去与获得。当我们用善良的心,去扼杀对方生命的时候,我们是否正在干着屠夫的事?

鲁迅是伟大的。他目睹了那个世道淋漓的鲜血与地下的野火;深味那个时代愚妄的狂欢和悲惨的呼号。先生的著作构成了中华大地上永恒的河流。在这条永恒的河流里,我们看到这样一个存在了数千年的僵尸政治:专制、强暴、保守、虚伪、蒙昧、野蛮。因此,在《祝福》里,祥林嫂在这种制度专制下,受尽折磨。受尽折磨的祥林嫂,在鲁镇人善良的看戏心理指引下,毫无选择地提前走向死亡。我们看到,卑怯者啃噬卑怯者的吃人盛筵,无疑是僵尸政治的体现。这种僵尸般的专制造就了千千万万善良的心,屠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