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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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沉默的羔羊:权力阴影下的边缘人群——闲话《药》(1)

当统治或者体制成为一种暴力,道德的缺失、话语权的缺失,就形成一种固定的社会生存状态:沉默,然后被迫边缘化。我个人认为,这是鲁迅先生《药》这篇小说中最深刻的内蕴之一。在《药》的特定社会语境里,沉默者作为生命个体的基本生存意志,已经被彻底漠视,更被彻底瓦解。无论是华老栓一家,还是夏四奶奶,以及不想沉默的夏瑜,无论是那一帮茶客,还是告密者夏三爷,或者是那一只站在树上沉默的乌鸦。沉默作为人的一种基本社会权利,理应受到尊重和保护。

但是,由于社会的整体失衡,这种本应受到保护的权利,却只有一种被迫的途径:在权力阴影下,整体麻木又整体混沌。

我们都知道,沉默的意义是有条件的。我们更不否认,沉默的符号意义都具有社会深度。当沉默成为一种政治符号,或者是政治符号下的文化符号,沉默就不仅仅局限在语言的范畴,也就不再单指纯粹的无声状态。由于强势者的权力凌驾,弱势者常常成为强势者消磨的对象,甚至成为强权者虚化的对象。也就是说,由于强势者的权力漠视,使得弱势群体只能成为一种空洞意义上的原始符号,使弱势群体在整体上变得没有意义,这种整体上的无意义再进一步延伸,就使整个社会的弱势群体再也没有任何人格意义上的基本尊严,再也没有任何社会意义上的基本尊严,更没有任何道德意义上的基本尊严——人的社会存在被严重边缘化。虽然海德格尔认为,沉默也是一种言说,沉默乃是一种语言的真正状态,但福柯却认为,沉默就是自身拒绝表达,或者严禁说出的东西。

根据这个界定,我们就知道,沉默在实际意义上,可以分为无意沉默和有意沉默。前者是生命个体或生命群体根本无话可说。比如春秋时期的齐国,齐威王广开言路,经过一段时间的喧闹,老百姓在畅所欲言之后,实在无话可说,就只好沉默。《战国策·齐策》中有此专门记载。我们暂且不去推测事象的真假,单就这种景象,我们就可以看出,政府并不剥夺老百姓的话语权,在某种意义上,政府是起一种话语导引作用,而不是使弱势群体的话语边缘化。这里当然有一个大前提,这个大前提实际上与君王的心理走向有关,当然也与邹忌有关。

如果邹忌不劝齐王纳谏,或者齐王拒绝邹忌的劝谏,作为百姓,还是没有真正话语权的。因此可知,当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受到社会保护时,沉默不论是整体,还是个体,都对国家没有危害。反之,故意沉默就是话语权的失衡,也就是福柯所说的拒绝表达,严禁说出的东西。本来想说,但就是不说,偏偏不说,坚决冷眼相向,也就是弗兰·森德拜勒所说的,沉默就是沉默自身,是没有语言的意思。这种没有言语,实际上就是一种有意义的故意沉默。这种有意义的故意沉默,实质上是对话语霸权的一种冷漠对抗,也是对话语权拥有者的冷漠对抗。

《国语》中就专门有一篇,这个记载与周厉王的强权统治有关。当老百姓只能道路以目,而不可言说时,这个时候的沉默既是一种被迫,也是一种故意。

当然,上述都是比较极端的例子,是事物当中的偶然。我们认为,当弱势群体对所有的东西或者事物表现为不可言说时,沉默的世界反而蕴藏更多的声音。一旦这种声音在失衡状态下总爆发,就会对权力霸权形成一种极限挑战。这种极限挑战的结果却又常常形成新的统治暴力,这就是历史。根据这个叙述,我们再来看沉默。按照德里达的阐述,沉默实际上是一种状态。按理,本来应该是语言的起源与来源。但是,它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因此,沉默具有一种不可估量的作用,它承载语言并出没其中,语言只能依赖于沉默并产生于沉默之外。

为此,鲁迅先生的小说《药》,在权力的阴影下,失语的人群正在被迫边缘化。这种边缘化就是他们的无意识沉默——只能沉默——被迫沉默。他们被迫的沉默才是那个特定环境中真正的语言状态。

我们不否认沉默是一种权利。这种权利人人均等。我在或多或少读了历史上几本书之后,才慢慢理解:沉默实际上是一种美德。鲁迅先生所说的“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只是一种有限的善良假想,实际上是先生对暴力过于乐观的估计。如果我们都在沉默中,当然是一种幸福——但这里仍然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当权者真正具有宽容的道德力量。如果当权者要我们幸福,我们就沉默;如果当权者不要我们幸福,我们也沉默。根据此,无论我们幸福不幸福,都只有一条必然的道路——沉默。

但人是群居动物,沉默太久,总有表达的欲望。这种欲望一旦形成,想要恢复到沉默状态,实在有些困难。阿Q先生就是这个方面的典型。阿Q先生的整个人生遭遇,就在于不沉默。还有一点就是,阿Q先生的发育不健全,却又缘自于沉默。这种发育不是指心理,也不是指生理,更不是指智力。如果阿Q先生像托尔·海雅达尔《孤筏重洋》中的人物,或者是像笛福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中的星期五,可能就是另一种生命层面。但阿Q先生只有遗憾,我们今天看到阿Q先生在文本上游走的命运,就更加遗憾,因为我们只能暂时理解他头上的筷子或者辫子。与此相似的,还有《祝福》中的不稳定因素——祥林嫂,作为过客的贺老六,以及那群专门要听悲惨故事的老女人,帮闲而又善良的柳妈,上蹿下跳又助人为乐的魏老婆子。这好像又有些远,回过头来,继续说沉默。

在《药》中,沉默与拒绝沉默的二元对立是肯定的。拒绝沉默以夏瑜为代表,这种代表基本上是个体的,由此可知其命运的归宿。维护这种沉默以康大叔和红眼睛阿义为代表(其实,红眼睛阿义也仅仅是权力阴影下的寄生物)。这两种人物的对峙,结果以不沉默的灭亡为最终代价。介于此二者之中的,就是另外一群了。鲁迅先生在这篇小说中,呈现了两个世界的对比。一个是暴力世界(即强权意志),以及这种强权意志下形成的喧闹的环境意志——集中在茶馆中表现出来的——背后的终极沉默。华老栓一家、夏四奶奶,还有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二十多岁的,都是这种环境意志下的供品。一个是沉默或者沉寂的世界,一个是喧嚣与闹腾的世界。在这里,环境意志是权力霸权的表现或者结果,而沉默或者沉寂,则是这种权力暴力下的附加载体,一种承载弱势群体生存现实的基本符号。

在此之中,话语权的霸道集中体现在康大叔身上,而沉默则集中体现在华小栓身上(作为个体生命,华小栓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但又必不可少。这个人物成为小说的中心轴而存在,但他始终是沉默的,这种沉默当然缘于严重的被边缘化)。在这篇小说中,茶馆的意义非同小可,沉默与喧闹在此形成两极,构成鲁迅此小说的特殊意义就在这里,只有喧嚣的权利意义,沉默仅仅只是一种符号,这在小说的开篇就有明显的暗示。在先生这篇小说中,人群被迫边缘化的表现主要在三个地方:一是华老栓买药现场的环境描写(一群看客);一是茶馆中康大叔的高声议论(一群茶客);一是华大妈和夏四奶奶同时上坟(两个孤客,外加一只乌鸦,三个孤独的生命过客。乌鸦的叫喊实际上是反衬环境的沉默。这里,环境的沉默无疑是社会群体沉默的表征)。这三个地方的描写,实际上已经贯穿了小说的主题:沉默的语境意义,以及人群的被迫边缘化。

作为被迫边缘化的人群,在小说中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这种没意义,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边缘化。被迫边缘化的人群,唯一拥有的权利,就是沉默。这里的沉默,既不是有意沉默,也不是无意沉默,而是一种不知所措的生存状态。就沉默本身而言,“这是一种由无言、缄默,或沉默寡言所产生的一种状态”(哈里·威尔默)。这种状态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凝滞状态,即麻木状态。麻木状态本来是被弱化的人群的基本生存方式。因此,《牛津英语词典》把沉默定义为“声音或者言语的缺席”,这当然不仅仅指字面意义。沉默之所以沉默,在于它的无言与无声,与噪音和喧嚣,形成顽强的对比。

我们都知道,任何话语的产生都伴着权力意志,这点可以肯定。而剥夺他人话语权,这是强权者的基本手段,或者给你话语权,但你只能在许可的有限范围之内发声。这样,作为弱势群体,无论沉默还是不沉默,都只有一种恐怖感。因为这种结果常常导致被迫边缘化人群的——非人格化。这就是鲁迅先生《药》中开篇的描写。虽然,我们也不否认,弱势群体与被迫边缘化的人群也拥有自己的权利:沉默,绝对的沉默。沉默使自我游离于权利之外,形成一种相对意义上的旁观者——麻木者就是这样诞生的,无奈者也是这样诞生的,悲哀者更是这样诞生的。华老栓作为看客之一,当然不知道这些,在寒冷中等待的人群,当然也不知道这些。因此,在这个寒冷的早上,华老栓为到杀人现场买药——救自己的孩子,不得已站在寒光闪烁的凄凉早晨——热闹的杀人场面当中,目睹了这场对个体生命的屠杀。但作者的意图当然不在此。在这种语境意义下,我们可知,看客、杀人者、被杀者组成了一种特定意义下的语感与环境背景,这种背景主要通过华老栓的视觉与感觉误差展现出来。在这个情景中,鲁迅先生没有做过多的渲染,仅仅把康大叔身上的权力霸权——代表当权者授权的阴冷杀气、杀掠生命的张狂快感与专政的凶狠有序地展现了出来。这就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在这个镜头中,重点通过康大叔的语言动作: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玄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华老栓看见馒头上往下掉的鲜血,内心发憷,摸出洋钱,却又不敢去接康大叔手上的东西,康大叔便有些发急。“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这段描写,我们看出,杀人场面的热闹,杀人者的残暴,华老栓内心的恐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幅画面不仅冷漠、阴狠,而且恐怖、阴森,使其他活着的生命恐惧而又必须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