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栓作为看客之一,目睹了杀人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其他看客却充满了好奇与满足。鲁迅先生在此,把这群已经被严重边缘化的人,通过黑暗,通过寒冷,通过恐怖,全然展现出来。与此同时,华老栓作为被忽略的生命个体,却表现出了相当深刻的语境意义,这种语境意义成为当时的文化载体:作为尘土一样的芸芸众生,已经成为权力意志下的齑粉。
在这个情景中,只有康大叔拥有绝对的发言权,其他看客的屏声静气,都是为康大叔的出场作铺垫。作者在此对看客们写道:“却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这是杀人前的场面静态特征,看客们的心理就是通过这种寂静的特写展现,我们读到这里,也深知看客们的内心期许:在寒冷的清晨,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目睹一个被杀者怎样被杀。在这里,杀与被杀形成对峙,看与被看形成对峙,卖与被卖形成对峙,以及后来的,吃与被吃形成对峙。除此外,文章开头第一句描写,也是这种语境的前景暗示:“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
这个语境片段,我们可以看出,“什么都睡着”,就意味着沉默。沉默是一种基本的生存载体。这句话,实际上是文本的情感基调,这种基调贯穿文本始终。这种基调意味着,要想生存,必须保持极度沉默;必须接受权力霸权的彻底漠视,才能完成战战兢兢的自我生命历程。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药》中的第二个环境展现。在这个环境中,康大叔是唯一的话语霸权者,他有权鄙视或者收拾任何人。康大叔一出场,景况就非同一般:“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这一“嚷”,居高临下,强悍粗野,让人一览无余,不寒而栗。然后是主人和茶客们的表现:“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这个细节描写,无疑写出了权力拥有者的霸道,也写出了权力阴影下,日渐边缘化的人的被动与盲从,他们的恐惧与不知所措。当话题由人血馒头引到夏瑜时,茶客们的表现更是耸起耳朵。这是一个谄媚的场面,也是一个被迫的场面。在这个场面中,杀人者的表现是特别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当茶客们听到康大叔叙述夏瑜在狱中受尽折磨,劝牢头造反时,二十多岁的茶客显出气愤模样,“阿呀,那还了得”。当夏瑜在狱中被揍时,驼背五少爷忽然高兴起来。从这两个人物的基本表现,可见在当时的社会强权意志高压下的语境权:当权者对社会大众的精神与心理强暴,导致社会大众的整体失语,也导致他们的整体心理与当权者集权欲望的表征高度统一。在这个场景中,茶客们作为唯一的社会听众,使得康大叔异常兴奋,不仅表扬了告密的夏三爷,还把狱中夏瑜的基本表现渲染了一番。这一渲染,交代了不沉默者的下场。在渲染过程中,当茶客们误解了康大叔的话时,康大叔立即显出鄙薄的神情。康大叔这种神情一出现,茶客们的表现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真正的噤若寒蝉。由此可知,康大叔代表的不仅仅是话语霸权。这个场面的展现,实际上是话语霸权与权力霸权的胶着:压制弱势者的言说,是强势者的准则,强势者通过使他人倾听而行使自己的话语。而弱势者只能在授权的情况下,才可以言说。在这种语言背后,我们可以看出,强权的暴力无处不在。
作为通篇没有出场的夏四奶奶,在文章的最后出场,而这时,华小栓并没有因为人血馒头的药理作用免于死亡。华大妈在华小栓的坟前忙完之后,只好呆坐,仿佛在等候什么。这个时候的华大妈,已经处于边缘化的极限状态——一生的所有寄托,转眼之间就灰飞烟灭——与夏瑜的被杀被吃有机扭在一起。所以,夏四奶奶出场的最后一个镜头,通过华大妈的观察所得:“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
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踉踉跄跄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当夏四奶奶一通没有所指又强有所指的话后,我们虽然看见夏瑜的坟上有一个并不起眼的花圈,但我个人认为,这个花圈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连夏四奶奶本人都无法理解,这就显得有些生硬,甚至故意。
送花圈的人,很可能是对夏四奶奶的同情,或者是对夏瑜的悲悯:弱势者同情弱势者,沉默者同情沉默者,边缘人同情边缘人(我们可以联系文本前后得出这个结论)。此后,作者继续通过场景展示这种故意:“微风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这个画面描写,不仅凄凉,没有生机,更多的却是被迫边缘化的人群现有的生存状态,虽然是春天,却显得分外凄切。这里,实际上是一种生存暗示,对生命弱势者的生命暗示:沉默,或者被迫沉默,无论什么季节,沉默是生存的唯一法则。在此,我们可以看出,没有任何社会话语权的人群,他们的生命载体是完全可以忽略的。被迫边缘化的人群,统统没有人格意义上的尊严,当然也就没有生存意义上的尊严。在这种尊严失衡中,他们唯一的幸福归宿就是提前走向死亡。总之,在《药》的整个小说场景里,弱势生命是可以随时随地被践踏的:谁掌握权力霸权,谁就可以为所欲为。在此,鲁迅先生提出了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正在被迫边缘化的人群,究竟有没有生存的基本尊严?特别是正处在后殖民时期的社会,为生存而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生命,究竟是不是生命?或者说,算不算生命?
鲁迅先生在这篇小说中,实际上写了一群在权力霸权下生存的边缘人,他们没有任何话语权,更没有自我拥有权。他们的挣扎,他们的沉默,他们的毫无出路,他们的存在仅仅是一个外在的虚化符号。他们没有思想,他们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作为社会最底层的生命挣扎者,他们的故事既是悲剧式的,也是喜剧式的。在这场严肃而混乱的演出中,作为唯一的反串人物——夏瑜,却成为人们必须要沉默的理由;作为夏四奶奶,生命可能随时终结的老女人,注定了一生都必须在阴影当中行走或者喘息。在这里,告密成了美德。对他人的告密,实际上是对他人权利的侵害,但在这种语境下,是不存在这种定义的。因为对不沉默的指控,成为朝廷赏赐的理由。夏三爷作为没有出场的人物,却给大众生命带来生存的阴影或者生命的“善意”:大家都可以去充当告密者。由此我们可知,当权者的目的就是要让大众缄口,让生命失去根本的社会意义——这是集权社会的基本功用。其中,权力实施的阴影,目的是让社会生命整体失衡。权力,是可以改变社会的伦理道德思想的。在这篇小说中,康大叔作为当权者的代言人,嚣张、霸道、蛮横、为所欲为,就在情理之中了。康大叔视老百姓为草芥,是他的天职;根本不把社会的基本生命放在眼里,更是他的天职。在康大叔那里,只有朝廷,朝廷是他的生命意志。作为当权者的权力代言人,我们当然理解他的生存态度。因此在小说中,康大叔除了充当朝廷的强力杀手外,还承担了监视的义务。他整天无所事事,实际上是对社会下层的强力监控,谁有不轨,或者说,谁有不同意见,更或者,谁不沉默,就一杀了之。在此,我们可知,权力的阴影宛如病毒,真正无所不在。作为社会基本生存的寄生物——只能被迫沉默,被迫边缘化。因此,已经或者正在边缘化的百姓,只能接受命运的凄凉馈赠——在权力控制下,尽快悄然地,努力死去。小说最后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三
通过上述,我们可知鲁迅先生这篇小说的文本意义。小说对在那种环境生存下的人群的个体与群体关注,其意义已经超越了故事本身。先生在这个文本中,通过两条明暗交织的线索告诉我们,话语失衡下的生命个体,其在实质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是一群没有任何尊严的人。在这种无尊严的生命中,生存的苦难是生命的必然。作为生命本体,没有基本的话语权,只有无端的、被迫的沉默,并导致无端的边缘化,这就是《药》的社会层面的意义。因此,关注弱势群体,使他们有平等的话语权,与他们平等对话,这是任何当权者都应该解决的问题。因为在人类中,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剥夺他人的生命尊严(包括话语权、沉默权)。这就是先生在这篇短短的小说中留给我们的思考之一。所以,还是先生自己的话说得好:“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效的注意。”(《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段文字,可以看作是本文的基本注脚。
这篇小说,与《祝福》一样,都是对社会最底层的话语失衡者的生存现状的揭露。社会下层的生存者,他们苦难的生存奔走与社会强权的暴力,形成了强有力的对比。在这种对比中,杀人者的盛宴与狂欢,都是建立在社会基本生存者的鲜血之上的。这正如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所指出的,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仅有两个字:吃人。当权力暴力渗透到生命的每个角落,社会的整体失衡不仅导致社会矛盾的尖锐,还导致社会权力的极度多元:权力的嚣张,究竟要走向何处?特定语境的被迫沉默,究竟有没有尽头?被迫边缘化的人群,究竟有没有自我的生命权利?作为一般意志的生命存在者,究竟有没有自我的生存空间?当沉默成为一种武器,权力暴力还能真正长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