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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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纯净的光芒——《边城》再读

面对生命,我早已无话可说,面对黑暗,我也无话可说。当生命以一种不得已的形式诞生或者远去的时候,我才发现,火焰与刀锋的力量、沉默与喧嚣的智慧。当玫瑰的沉默在不幸中照亮整个世界的时候,唯有时光的伤痕,使我们习惯了永恒的夜晚与永远的消失,习惯了灵魂的放逐与肉体的放荡,习惯了转身而去,躺进尘埃的阴影里。

当我重新打开《边城》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心并没有因这个世界的枯萎而沉默,远逝的良知仍然在灵魂的底片上跳动。我看见了翠翠,那个单纯的翠翠,她就站在我面前,一脸的憧憬与无奈,满眼的渴望与凄凉。内心的朦胧与期待的煎熬使她更加哀伤,仿佛凡·高笔下那群绝望的土豆。亲情的哺育,身心又都在苦难里甜蜜地成长,仿佛一根柔嫩的水草,在温暖的时光里起伏。当亲情化成一缕清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遥遥而去,在憧憬和孤独里的翠翠,只剩下了渡船,狗,溪流。只剩下了爱的迷茫与内心的哭泣,只剩下了无助的依恋与宿命的期盼。而身后的青山绿水,又构成一种和谐的生命载体,在夕阳和晨光里悄然歌唱。白塔、溪流、青山,这一幅水墨的剪影,天光里坚而柔的外在物质形式,构成生命里的唯一底片。在这底片上,我们的翠翠,陷在雪花飘飘的雾霭里,陷在严寒笼罩的沼泽中,孤寂的翠翠,究竟要走向哪里呢?她的皈依又在何处?当和谐的生命形式在不和谐当中等待的时候,所有的成长又都是花蕊,所有的萌动又都是诞生:对于情感的驱策,对于爱的怂恿,对于所有的事物,慈祥、怜悯、微笑、宽容。

第一次阅读《边城》,是在一个遥远的夏天,那个夏季炎热非常,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就着汗水与窗外黏黏走动的热浪,走进了这篇文字。在这篇文字里,我看见了让人敬畏的生命,看见了生命必须存在的理由和基本的存在方式:善良、和蔼、淳朴、隐忍。我看见了人性的河流,清澈无尘,看见了良知的天空,清旷高远。也许,当生命只有在敬畏中活着,才能走向远方,才能走向那永远的灵魂高地。在这些跳动的文字里,我看见了渡船老人,看见了翠翠,看见了天保和傩送,看见了顺顺。看见了河流与水车。看见了黄昏和夕阳。看见了春天与冬天。看见了爱意与遗憾,看见了残缺与凄凉。也看见了善良的奔走与淳朴的飞翔,看见了良知的笑脸与生命的成长。

这是一篇人性的宣言,也是一篇道义的诠释。在这些漫漫流淌的文字里,我看见岁月磨去了锋利的刀锋,我看见思想在沙漠里寻找归路,我看见了自己,在生命的里程里沉默。

对爱的向往与追逐,这是生物群体的本能;对爱的放弃与宽容,这也不仅仅是人类特有的。但作为生物的我们,却往往只喜欢紧紧抓住前者,淡漠甚至丢弃后者。在这篇文字里,爱是唯一的主题。它像淡淡燃烧的火把,想把泥土照亮;又像金色纯然的向日葵,想留住太阳的芬芳。全文在这凄美的爱中,使故事中的人物在这凄美的爱里陷入一种宿命的不可知。翠翠,在爱的包围里不知所措,祖父的爱,天保与傩送的爱,邻人的爱,如此等等,使翠翠在这旋涡里难以自拔,而这爱,在实质上都是以感情占有为前提的。只有祖父,灌注了亲情中所有的怜悯与关怀。其实,祖父对翠翠的关怜,实质上也是对死去女儿的怀念,这就难免没有自我的本体情感在其中。天保与傩送的争夺,实质上是对翠翠的占有,是对美丽的占有。试想,天保不死,傩送不出走,老船夫不过早去世,结局又会怎样呢?我们谁也无法预料。天保与傩送,是那个地方数一数二的好青年,他们自然成为女性家长青睐的对象。反之亦然。由此可见女性在当时男性心中的地位,或者说,男性在当时女性心中的地位。但这种情感一旦进入婚姻之后,又将会是怎样一种结局?我们对此可能只有保持沉默了。爱的神圣总是与爱的占有联系在一起的,爱的萌芽又总是与爱的期望走在一起的,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剩下的只有哀怨与抗争,只有眼泪与鲜血。老船夫的女儿已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翠翠,作为全文中的支撑点和平衡点,是老船夫唯一的寄托,是天保傩送的理想与追寻,成为苦难与希望的载体。也就是说,翠翠的苦难成为一种必然,翠翠的出现就是苦难的诞生,翠翠的成长就是苦难的延续,翠翠的希望就是苦难的希望。但谁又是翠翠的杀手?是不可抗拒的宿命?还是不可抗拒的社会?或者是其他?对幸福的追求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但翠翠的幸福又在哪里?天保的死亡,傩送父子对老船夫的冷落,以至傩送的出走,这些表面上看来是人情世故,而实质上是翠翠必然命运的体现。孤独闭塞的环境,导致孤独闭塞的民风,顽固、守旧,是其典型特征。虽然民风淳朴善良,但淳朴善良的民风有时就是毫不客气的杀手,善良的扼杀有时比阴险的扼杀更可怕,又特别是无知的善良。老船夫的猝死,加速了这种命运的奔走步伐。翠翠,在孤寂中完成孤寂,在凄凉中等待凄凉。当那个冬天到来,翠翠孤独如蝉地坐在渡船上,一面看着雪花的快乐,一面看着自己的阴影,悄然膨胀的阴影,恰如群山的寒冷与寂寞……是什么导致了翠翠如此的命运?翠翠究竟在等待什么?我们今天仍然不得而知。纤巧、漂亮、淳朴、善良、聪慧、温柔、贤淑,这些都是翠翠的基本品格;如此的翠翠,却只能在如此明丽的黑暗里,不知所终地等待,不知所终地孤独。作者似乎要告诉我们什么,具体是什么,又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沈从文老先生的笔下,翠翠是一个象征,是一种理念与追求的象征,是完美中的残缺,是残缺中的完美。在二者之间,勾勒出一幅人性美丽的天然山水画卷:美好的东西与其得到,不如期待。人在一生中,只要有期待,就是一种幸福;或者说,就是一种完美。人生的残缺,有时就是人生的完美,反之亦然。

期待善良,期待良知,期待人性最明丽的那一面,也许这是作家的共性。沈老先生笔下的湘西,山水明丽,阳光明丽,人性明丽而清纯。翠翠是一个私生女,按理,她不会活得如此幸运——在青山绿水间,自由自在而又空灵奔放,健康而又怡然地成长。如果说,翠翠拥有自己的权利,那就是唯一的而且是必须的,是接受来自四周的冷眼或者谩骂。歧视与被歧视,在这个社会中,不知是多少人所享有的“权利”啊。只有这些,才是翠翠的。但事实上,翠翠在祖父的呵护下,在周围人热烈的目光里,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了,像一只漂亮的百灵鸟,在自然的山水间,尽情展露着自己的青春。四周的人不但不冷眼相向,反而热情有加,对翠翠极尽呵护。只要这祖孙俩走到哪里,四周都是温暖的问候、真诚的祝福,都是人性天然的流露。就是这样一个翠翠,就是这样一种环境,自然与人文的天然交响,勾勒出了翠翠的“这一个”。也就是说,翠翠只能在这一块土地上才有基本的生存权利,也只有在这块土地上才能健康成长。这是一方特别的水土。如果把这种情况移植到鲁迅笔下的鲁镇,移植到祥林嫂奔走的空间,那又将是怎样的一种结局?老先生把翠翠放在这样一种空间,不得不让我们再次思索:善良的力量,人性的力量,良知的力量,应该是人类世界的理想状态。

高尔基说过,文学就是人学。作家的任务是提出问题,作家不是道义医生,没有开药方的义务。但作家的期待我们还是能够看出,呼唤人性和良知,呼唤道义和善良。这在我们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逃避、伪装,或者扭曲,这就是今天,一些人在各种漂亮包装下的人性。我的理解是,人性一旦被扭曲,良知与道义就会远离,所有的人性盾牌就变得无比坚硬,隐忍、宽容、博大、善意,就变得不见踪影,怜悯、道义、正直、坚韧,也就遥遥而去。人性一旦远离,我们还能剩下什么?人性一旦远离,爱,又会成为什么?远离人性的爱是可怕的,也是难以容忍的。远离人性之后,我们还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爱吗?

沈老先生已经永远长眠在湘西那块土地上了,但他的翠翠却永远活着,那里的山水也仍然年轻,清澈的河流仍然在人们心里涌动。良知与道义将在火焰与花朵的闪烁里,熔炼成一颗晶莹多芒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