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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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从麦子到月亮——诗性的海子

当一个诗人的神性与世俗碰撞的时候,受伤的总是诗人自身;当一个诗人的纯粹自我与物质世界交锋的时候,受伤的就不仅仅是诗人的内在良知了。世俗世界的繁华与追逐、喧嚣与躁动、冷漠与热烈,远远不是诗人自身能够明了或者能够体悟的。

诗人一旦妄想用自身的明亮涂抹黑暗的天空,诗人的一生毫无疑问将在泥淖里奋斗。当夙愿无法如期完成的时候,诗人在黑暗中努力挣扎的灵魂,就像肮脏叛乱的鼠群,从最艰难的深渊走向深渊的艰难。土地这一沉默而古老的意象,在诗人笔下,就渐渐铺展开去,不仅春暖花开,结实饱满,而且充满了物质的暧昧关照与精神的耐心挑逗:土豆天然的反光,油灯起伏的游移,风的奔跑呐喊,远远近近的虫鸣、蝉嘶,揪心痴情的向日葵,迅猛而又善良的水,滋润庄稼的黑夜,遥远的星空,常常在记忆中出现的死亡,难以言说的灾难,转瞬即逝的面孔,流浪而不知所归的人群,沉默隐忍的村庄,丰收之后苍凉的大地,饥饿不再流泪的谷仓,扛着黑旗远征的队伍,森林里绝望的蝙蝠,城堡里黯然的少女,沙漠爬动的蜥蜴,渐渐远去的道路,黄昏里沉默的绵羊……当这些成为世俗风景里一幅幅灿烂多情的油画,诗人的内心开始颤抖,精神的锋芒不自觉地射向贫瘠的大地,“太阳啊,你是我的神灵”;“是太阳,是你,扶我站了起来”;“我是黑夜的女儿”,“你是神的女儿”。诗人的内在自我——通过哲学完成的那一部分——在宗教情结的观照下,顿时涌现:世俗道路上的凝重锋芒,艰辛非常地照亮了灵魂的怆然苍茫,一如聂鲁达盼望玉米,泰戈尔凝视菩提,艾略特端详荒原。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界定一个诗人,诗人在我的意想中,是这样一种动物:半是神性,半是野性,总是充满了苦难的折磨,不幸、孤独几乎是他们的群体特征。当世俗以惊人的弱智展示财富或者艳丽时,人性与贫贱总是受到嘲弄与践踏。每到这时,诗人的单纯总是受到社会的嘲笑与扭曲,诗人的内在光华总是受到冰刀霜剑的严峻考验。特别是卑下与盲目,权欲与阴谋,争夺与扼杀,欺骗与强暴,统治与拐骗,以及形形色色的困扰,就会侵入诗人内心:阳光遥远,乡村遥远,黑夜升起的女儿更加遥远,天堂里的妹妹正在哭泣,不知谁是她们最后的安慰。而此时,作为一般意义上生存的人,只有沉默。稍有良知的人,仅有愤怒;还有一部分人,正如贡布罗维奇说:

“堕落成了我不变的理想。我崇拜奴隶。”当时光慢慢滑行,社会的整体滑稽渐渐变成了社会的整体悲怆,我们越是矫揉造作,就距离坦诚越近;我们越是假话连篇,就距离真相越近;我们越是没有人性,就距离人性越近。作为诗人,面对这些,当然找不到归路,他们抬头,看着遥遥的蓝天,那里只有沉默与孤寂;他们行走,看着自己的背影,只有佝偻与尘土。或者,黑夜来临,面对黑暗,即使一千个智者,用自身的睿智,做成生命的火把,也是遍地苍茫。而当黎明到来,阳光降临,他们不得不再次接受,生活或者生命善意或者恶意的嘲弄——从单纯的乡村,到繁华的都市,他们,没有任何自我高举的大旗,也没有任何令人警醒的呐喊,他们的黑暗伴随着怆然的明亮假象,在生命所有的间隙无赖地招摇。死亡,悄然到来的死亡,一次又一次,开始提升诗人的道路。

1989年3月26日,那个黄昏,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铁轨旁徘徊。从侧面看,这是一个年轻人,头发和胡须都比较长,只有那双眼睛,像陷在陷阱里待得太久的温良野兽:纯净明澈,宁静安详。这年轻人不时回头看看铁轨,不时看看遥遥的远方,清幽的铁轨闪烁着迷人而又冷漠的光芒,像交响乐低沉忧郁的单音部。年轻人在这里徘徊一阵之后,很有耐心地蹲下来,把随身携带的书也一一在铁轨旁边耐心地铺开:一本《新旧约全书》,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本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一本康拉德的《康拉德小说选》。年轻人做完这些,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晴空高远,斜晖苍茫,那斜晖的背后不知藏着什么,冷冷的风轻轻刮着。这个春天快要结束,年轻人想,就在这个春天结束吧,爱在冬天整理翅膀,常常是为了春天的出发。年轻人收回目光,看了看铁轨旁边的围墙,又站起来,从墙上撕下了一绺纸片,纸片有些粗糙,硬硬的时光在上面打下了起伏不定的阴影。年轻人端详了一会儿,慢慢掏出笔来,平静写道:我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我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这个年轻人做完这些,就耐心地在铁轨上横躺下来,像一棵被砍倒的树那样横躺下来,又像一根快被遗弃的枕木那样横躺下来。冷冷的风吹动着年轻人的衣衫,高远的天空显得分外透明,天空飞过零乱的鸟群,鸟音凌乱,鸟影破碎,只有那听不见的声音回荡在大地。这个年轻人的血液开始寂寞。一会儿,一辆漫不经心的火车终于冲了过来。火车司机当然听不见肉体的歌唱,也看不见生命的飞翔,这一瞬间,只有风拍打着尖锐的翅膀……这个卧轨的年轻人就是二十五岁的海子。海子通过铁轨,终于告别了自己。二十五岁的青春肉体,也终于喘了口气。那黑暗里的声音说:孩子,你终于回来啦,欢迎回家。这个从乡村出来的孩子,通过这种方式,终于回到了乡村。

任何纯然意义上的诗人,他们的内蕴总是与苦难结合在一起的。“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的内部上升。”当诗人把自己作为一种意象而存在,诗人已经丧失了自身;当诗人把自己作为飞翔的一部分而存在,诗人的命运注定是大地。乡村的苦难上升到神性的高度,只有死亡或者诞生更加吉祥,所有的挣扎都不在其中。

“丰收后的荒凉大地”,黑夜必须从内部升起,那远远而来悄然升腾的黑夜啊。而土地,作为一切意象的基本泉源,理所当然承担了诗人的全部命运:你看这些麦子,他们多芒而晶莹,多像我们透明单纯的内心。米勒在《拾穗者》中,表现了乡村以及土地被侵占,失去土地的人不得不在土地的间隙挣扎、生存,最后的坚守与失守。这些麦子,这些善良的麦子,多像我多年前的妹妹,她们来自水上,她们来自天空,她们来自不可知的远方。诗人面对这些,除了感动还有忧郁,除了忧郁还有寂寞。乡村,作为土地意象的聚集地,作为土地飞翔的出发点,我们当然有理由感动,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寂寞无助,我们的整体生命都被泥土放逐,又被泥土回收,唯独在这之中,我们挥霍有限。

与此同时,生命的凝聚常常是在不经意间,生命的迸发也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唯有生命的行走与消失,除了毅力勇气之外,还需要运气:一个太平盛世的诗人自杀,只能从反面证明,太平盛世的感召力是多么决然。诗人的自我感召,通过对自我肉体的极端对待而完成,在此,诗人除了伤害自身,就是亲人。但诗人的根本意义却不在此。极端的戕害换取的当然是沉默的另一面:失去土地就意味着流浪,失去坚守就意味着堕落,而失去麦子,就意味着失去了生命最后的归宿。海子不是一个张扬的人,我们从他的诗歌中,只能获得忧郁,获得蓝色的守候般的绝望。当月光降临大地,一片灰白的天空里,只有如水的轻灵,只有如水的梦幻与游走。我丧失多年的妹妹,你来自哪里,守候在你身边的天堂,是否结满了宝石与水晶?这当然没有谁会回答。在人类不屈的意志中,唯有唯美的东西才遥不可及;唯有真实的苦难才使我们充满了等待与盼望。一旦在黑暗中无所适从,我们想得最多的,常常是出路与生存,常常是无限的物质欲望与有限的梦想。于此,麦子当然显得尤其重要。

当然,我们无法否认,生命中仅有麦子还不够。这时,另一个意象——阳光,就走了出来。在海子的诗歌意象中,太阳是王,而且是永恒的王,博大中透出伟大与刚强,面对阳光降临的土地,“我的祖父死在这里,我的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在《亚洲铜》中,海子如是说。太阳作为万物之父,大地作为万物之母,二者的结合充满了震荡与尖锐,但更多的却是丰收与喜悦。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拥有阳光是一种幸运,拥有土地更是一种幸运,我们就在这幸运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没有谁会知道我们的远方究竟有多远,我们只是行走,用我们自身的高度。海子在《土地·忧郁·死亡》

中,通过他自身的方式,解读了土地的重量与力量,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除了生存,还有歌唱;我们除了歌唱,还有希望;我们在希望中,不仅仅是自己,而且,毫无疑问,还是土地的一部分,永远是土地的一部分,任何生命没有例外。“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五月的麦地》)土地在诗人心中所占据的地位由此可知。“黑暗的尽头/太阳,扶我站了起来/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日出》)太阳,在海子的生命意象中,已经成为精神上永恒的王。“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以太阳作为基本的过渡,归宿到月亮,这个走在乡间的孩子,十五年乡间光阴的孩子,把生命的触须伸到了灵魂层面,这种兰波式的忧郁,像月亮晶莹的反光。月光下的生活,除了诗意之外,更多的却是沧桑,月亮里的妹妹除了凄苦,当然还有凄清,我们仰望的光芒,实际上是生命的假象。因此,我们毫不否认,当一个人在诗歌中走得太远,世俗中的生活总是灾难不断。作为人,海子除了一颗诗心之外,当然还有一颗人心。也许,正是因为这点,决定了诗人宿命式的悲剧。一生中爱过的四个女孩子,她们一边绝望,一边远去,总是有意无意把诗人孤独无依的背影扔在了滚滚红尘之中。诗人在这灾难般的游荡里,不得不把生命的另一部分从清寂的生活中挤出:对妹妹们的渴望,化成了冰凉的月光意象,在自我的灵魂与黑夜之间,悄然游走。“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这是海子在诗歌《四姐妹》中的锥心表达。“四姐妹抱着这一棵/一棵空气中的麦子/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粮食与灰烬/这是绝望的麦子/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当女性,特别是年轻女性,成为诗人审美或者灵魂寄托的全部,这个诗人无疑是悲性的。诗人在这悲性的苍茫冷漠里,不自觉走入绝望的极致。“站在那里折梅花/山坡上的梅花/寂静的太平洋上一封信/寂静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折梅》)“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黑夜的献诗》)“黑夜比我更早睡去/黑夜是神的伤口/你是我的伤口。”(《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在海子的精神转换中,爱终于化作清风远去。唯剩一颗自我的心,在黑夜,在黎明,在淡淡的天光下,倔强地跳动。

这种跳动,在破碎中变得尤其陌生和忧伤。

印象凡·高在极致的边缘,挥舞画笔之后,也情不自禁。

月亮,这个冷冷的意象,这个阳光里的叛逆者,像空气一样晶莹,又像岩石一样凝重。当诗人把所有的外在向内压缩,月亮,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事物。在这时,海子的内心境界已经上升到希腊文化或者希腊化文明的理念中去了。对大地的关注,自然上升,最后到越来越空灵的事物,海子的灵魂开始发生逆转。这个一定要归宿到大地的诗人,唱出了滴血的心中一片空茫的海滩:“我的婚礼染红太平洋/我的新娘是太平洋。”“上帝悲伤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红天空,你内部孤独的海洋/你美丽的头发/像太平洋的黄昏。”(《献给太平洋》)当生命无法不游走,这个一生都在抱歉中流浪的诗人,有太多的泪水,太多的谷仓,也有太多的空间,容纳自我,收藏光芒、忧郁灵魂与黑暗的石头,赶走黄昏和暗夜,让月光从灵魂最后的守望地升起。这是个幸福的诗人,也是个吉祥的诗人。生命的最后叙事构成物质世界里隐忍寂寞的刀锋。“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春天,十个海子低低的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春天,十个海子》)当我们在自我的切割中,常常不知道生命的方向、生命的夜里,我们常常举头呆望,月光遥远、生命遥远,唯有死亡,在爱中、在仇恨中、在冷漠与温暖中,向我们迫近。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尘世的生活充满了诱惑,世尘的力量常常左右大众,唯有诗人的内在不可动摇。“从明天起”,明天是哪一天呢?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海子离3月26日是越来越近了。这首诗完成于1989年1月13日。当然,还有离3月26日更近的那一首《春天,十个海子》。这一首完成于1989年3月14日,十二天后,海子用自己的躯体向这个尘世说道:对不起了,我是个一生都在自我流浪中抱歉的诗人。

这个孩子,这个二十五岁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