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听!反正我不相信,不相信!”七姑娘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九妹追到堂屋门口,见七姐进了四姐的草屋。
二一
四姑娘坐在床前小板凳上缝补着许茂老汉赶场时被扯坏的长衫。
七姑娘一进来就抱住四姐哭了起来。
秀云摸着七妹乌黑的头发,缓缓地说:“不要哭,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她拉着许贞并排坐在床沿上,笑着说,“我的七妹这么漂亮,咋个会找不到个好妹夫呢?”
“四姐!”七姑娘不好意思地扯着衣角。她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安慰四姐的了。
四姑娘拉着七妹的手说:“除了那些乌七八糟的朋友,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知心人?”
七姑娘等了半天才点点头。
“谁啊?”
“昌全哥。”
“哦?”四姑娘思索了片刻,又问,“你们啥时候断了?”
“一年多了。”七姑娘坦白地承认,“那一阵,我硬要去连云场,他硬要我留在葫芦坝……”
四姑娘点点头。
“四姐,你莫为我操心。”七姑娘这才想起她来的目的,“这些天,你够为难的!”她又扑进四姐的怀里。
四姐紧搂了七妹,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雨停了,院子里的腊梅骨朵儿经过雨水的滋润,似乎略略绽开了一点。
西墙角草屋内,四姑娘和七姑娘各端着一碗红苕汤。这是她们的午饭。许贞喝掉最后一口,向门口走去。
屋外,七姑娘正从水桶里舀水洗碗,见九妹往院外走去,问道:“老九,走哪儿去?”
“下午开社员大会,我先去开个预备会。”
“又是开会,烦死了。到处都一样,翻来翻去就是那一套。耳朵都听起趼子啦!”七姑娘见九妹走出院去,又回头问道,“四姐,你去吗?”
“去,我倒想看看他们搞什么名堂。”屋内传出四姑娘平静的声音。
七姑娘看看放晴的天色:“雨停了,我到坝子头走走,好久没有回来啦!”
“去散散心吧!”四姐走到门口,关切地望着七妹,叮嘱道,“早些回来!半下午的时候,记住让爹吃药。”
科研试验田里的豌豆花凋谢了。吴昌全蹲在潮湿的土地上,用放大镜观察萎缩的花蕊,一抬头,忽然发现一个姑娘在田野上踟蹰。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水田里倒映着她的身影。
七姑娘沿着田埂,漫无目的地慢慢走来。
吴昌全脸色激动,狠了狠心继续他的工作,眼睛却忍不住向越来越近的许贞瞟去。他脑海里闪现出他们相恋和分手时的几个片断:
——柳溪河边,学生打扮的昌全和许贞并肩坐在树荫下,情意绵绵,低头私语。
——许家院外,昌全躲在树后,目送手提行李的许贞渐渐远去。
——连云场上,背着背篼的昌全站在街角,痛苦地望着对面副食品商店里与一男青年嬉笑的许贞……
许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许贞!”昌全忍不住站起来叫了一声。
七姑娘猛地站住,惊讶地回头望着昌全,露出一丝苦笑:“啊,是昌全哥!”
昌全笨拙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许贞往回走了几步,他俩隔着篱笆默默对视着。蒙蒙细雨又下了起来。
昌全红着脸说:“这一年多,虽说我们也常见面,可你总是避着我,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吗?……”他眼里流露出炽热的目光。
七姑娘脸色苍白,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伤心地摇了摇头:“现在还能对你说啥?一切你都知道了。”说完,突然跑开了。
昌全看着她的背影,追了上去:“下雨了,戴上斗笠吧!”
七姑娘站住回过头来,脸上流着泪水和雨水。她接过斗笠,又转身跑了。
雨越下越大了。
第五章
二二
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
这是座由尼姑庵改成的小学校,正面的大殿两侧隔成了两间办公室,狭长的天井两边改建成简陋的教室。斑驳的土墙上遗留着各个时期的标语残迹。社员们稀稀拉拉地走进来,散坐在教室里和廊檐下。
大殿檐口摆着几张方桌算是主席台。小齐领着大队干部走出侧屋来到桌边。他不客气地坐上首席,皱着眉道:“说散漫是农民的特点,是绝对正确的。”他朝龙庆瞥一眼,“怎么人还不齐?老龙,你去催一催吧!”
龙庆应声走了。不一会儿,院外就传来他苍老的嗓音:“社员开会啰,开社员大会啰!”
郑百如端来一只烧得红红的木炭火盆,放在小齐脚下。
小齐转脸看看低头不语的九姑娘,温和地说:“许琴同志,上午怎么不来开会?”
“家里有事,我爹也病了。”九姑娘敷衍着说。
小齐笑着说:“没关系,你不在,我们照样讨论。你尽快补个申请书吧!”他敛起笑容,严肃地说,“许琴同志,请你做好思想准备,革命需要你担负起更重的任务……”
九姑娘愕然不知所措。
小齐脸上又堆起笑容:“呃,我代表工作组向你祝贺。公社要选拔你去做干部了,所以,我想先解决你的组织问题。”
郑百如马上补充道:“许琴,这个机会太好了。推荐你的报告,齐同志都准备齐全了,只等颜组长回来过目了。”
“怎么能用‘机会’这个词儿呢?是革命的需要嘛!”小齐纠正郑百如。
九姑娘被弄蒙了,红着脸走到陈队长身旁坐下。这个见多识广的庄稼汉悄悄对许琴说:“等颜组长回来,问清楚再说。”许琴点点头。
四姑娘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拿着一只没纳好的鞋底,脸色阴郁地跟着几个妇女走进学校。她见大殿檐口上坐着郑百如,便立即拐进旁边的教室去。
教室里已经坐着一些人,有三姑娘夫妇,还有刁恶的郑百香。当四姑娘发觉他们时,已经来不及退出去,只好随便找个位子坐下。
四姑娘一进门就被正嗑着瓜子的郑百香盯住了,只听得她对身旁的人说:“看呐,那个婊子婆娘还装得蛮正经呢!”人们的视线集中在四姑娘身上。
四姑娘紧咬嘴唇,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
三姑娘坐不住了,横扫了郑百香一眼,霍地起身走出门去。
三姑娘走到小学校外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时,罗祖华撵上来道:“秋云,等一等!”
三姑娘回头嗔道:“讨厌!你回家还找不到路啊?”
罗祖华满脸愁容:“你看今天这个架势……”
“管它啥子架势!等郑百如他们把废话说完,不到半夜才怪呢!我回家奶娃儿去!”
“哎呀!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说,郑百香当着老四说的那些胡话,她受得住吗?”
“自作自受,活该!”
“我怕要出事!老四是个烈性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秋云啊,她千错万错,也不能看着她受罪呀……”
一个从会场上溜出来的熟人,以为两口子拌嘴,劝解说:“有话回家说,莫在这儿扯皮!”
三姑娘没好气地:“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有屁留着回家跟你婆娘放!”
“啧,啧!三辣子,你好歪啊!人家欺负你亲妹子,你咋个不敢言声?我看你三辣子再辣,也惹不起郑百香!”
三姑娘气得火冒三丈,她瞪了那人一眼:“跟我来,看我咋个收拾她!”扭头走回学校去。
那人赶紧对罗祖华说:“快去,莫要打起来!”
三姑娘返回会场,穿过人群,如入无人之境,引起了一阵骚动。她走进那间教室,一屁股坐在郑百香身旁,扭头瞪着那个泼妇。
郑百香毫不示弱,吐出一片瓜子壳,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轻蔑。
“哼什么?莫非我安心来听猪叫唤!”三姑娘立刻抓住机会进攻。
郑百香回敬道:“各人嘴巴干净点!”
“干净不干净又咋样?肯信哪个打碗凉水把老娘吞了!”
“吞了吞不了,各人心头明白!”
“我心头明白得很……是哪个男人的袜子落在你床上了?”三姑娘触及要害了。
郑百香红着脸,转守为攻:“你家亲妹子偷人养汉子,你明白不明白?”
“你撒泡尿先照照你自己脸面!”
郑百香一时语塞。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四姑娘缩在角落里双手捂住了脸。
“怎么不说啦?你这个骚狐狸倒会嚼别人的牙巴!我看你这个老娼妇还有多大能耐?啊?哑了吗?说呀!”三姑娘不停顿地连续进攻。
郑百香被骂得抬不起头,跳起来正要撒泼,龙庆走进来,瞪着她说:“太不像话,不许闹了!”
四姑娘低着头跑了出去。
龙庆又对三姑娘说:“老三,有话开完会再说。”他招呼大家说,“坐好,坐好,开会啦!”
三姑娘得意地瞥着尴尬的郑百香,拿起斗笠,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候,社员大会开始了。小齐慷慨激昂地说道:“社员同志们,今天这个大会的召开,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胜利成果,是全国形势大好在葫芦坝的具体反映……”
细雨绵绵,天色发暗了。
三姑娘走过银杏树,四姑娘从树背后跑出来,喊了声“三姐!”一把抱住她,把脸偎在姐姐胸前,委屈地放声大哭。
三姑娘掰开四妹的手,冷冷地将她推开:“哭什么?迟了!”
四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三姐:“我没有那些事……我,我冤枉啊!”
随后赶出来的罗祖华呆呆地看着姐妹俩。
三姑娘狠着心肠冰冷地说:“我们姐妹的脸都叫你丢尽了。我许秋云眼睛里容不得一颗灰渣渣,大河又没得盖盖,你去嘛,没得人拦你。”
四姑娘悲痛绝望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三姐。
罗祖华走过来劝慰道:“四姨,你莫……”
三姑娘瞪出了眼珠:“关你屁事,给我走!”她拽着男人去了。
孤苦伶仃的四姑娘见有人走来,便躲到了银杏树背后。她失魂落魄地闭着眼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
一阵冷风吹过,四姑娘冻得浑身发抖。她微微睁开眼,使她心惊胆战的种种情景立刻又浮现出来:
——许茂老汉举起板凳狠狠向她砸来;
——三姑娘怒目圆睁地指着她厉声斥责;
——九姑娘冷眼斜视着她走出院去;
——齐明江在井台边热心地劝她复婚;
——郑百香吐着瓜子壳对她嬉笑嘲弄;
——郑百如从黑暗的角落里向她猛扑过来……
四姑娘猛地睁大眼睛,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她苍白的脸上洒满雨水,如痴如呆。
二三
七姑娘在四姐的破草屋里烦躁地踱着步子。她终于不耐烦了,走到门口看看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和越下越大的冬雨,虚掩上门,躺倒在床上,拉开棉被裹住身体。
夜色愈来愈浓。四姑娘凄然靠在银杏树上。
一束电筒光扫了过来,接着就听见了小齐和郑百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今天这个大会开得还不错,应该赶紧准备批判材料……”这是小齐的声音。
“金东水的问题,你看怎么办才好?”
“他和许秀云乱搞男女关系的丑事揭出来以后,问题就更清楚了,不必等颜组长回来了。”
“我已经把他的新问题梳了辫子……”
“那就再整一份材料,马上发动群众批斗!”
脚步声远去。四姑娘被这个卑鄙的阴谋激怒,再也不能忍受了。她霍地转身抱住大树,散乱的头发披在脸上,两眼闪射着晶莹的泪光。她手指深深抠进树干,斑驳的树皮一块块剥落着。
面对着葫芦坝茫茫的夜色,迎着纷飞的雨箭和凛冽的寒风,四姑娘决然地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沿着通往葫芦坝的小路,四姑娘越走越快,最后竟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她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又爬起来。田野、树木、茅舍……迅速地在她身边掠过。她终于跑到金东水那黑黝黝、静悄悄的草棚门前。
草棚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四姑娘陡然转回身,用尽气力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金大哥……长生娃……小长秀……”
没有人应声,只有凄厉的风雨在呼啸。
四姑娘的眼睛里喷射着异样的光焰,她疯狂般地疾步奔下坡去……
天空里响起忧伤而悲愤的歌声:
高高的耳鼓山啊,
你可听见四姐急切地呼唤?
清清的柳溪河啊,
你可知道四姐深沉的哀怨?
拨开密密的竹林,
攀上陡峭的崖端;
她控诉这人生的不平,
她呼唤那心里的春天!
这清白的心,这深重的冤!
要诉说,要呼喊,要申辩;
要奉献给大地、人间!
四姐的悲哀,背负着祖国深重的灾难!
黑夜吞噬了群星,
风雨把鲜花摧残;
啊,苍天啊,苍天!
你为什么黑沉沉默默无言?
歌声里:
——四姑娘挣扎着蹚过半膝的泥塘,敲开一家瓦房的门,大声地叫嚷着。开门的老汉惊惧地望着头发滴水、面色惨白的四姑娘,“砰”地关上了门。
——四姑娘使劲拨开密密的竹林,敲开一家草屋的门,愤怒地诉说着。开门的中年妇女望着她披头散发、浑身泥水的可怕形象,急忙关上门。
——四姑娘手攀脚蹬地爬上泥泞的陡坡,敲开一家破屋的门,激愤地喊叫着。开门的小姑娘大叫一声,关上了门。
四姑娘精疲力竭地来到吴昌全家门前。强烈的音乐戛然而止。她双手使劲擂门喊叫着:“昌全!昌全!”
门开了,露出了一张冰冷木然的面孔。当站在灯影里的小齐认出她是四姑娘时,立刻严厉地问道:“许秀云,你来干什么?”
四姑娘痴呆呆地望着小齐板起的脸,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
小齐教训着说:“许秀云,你的问题要老实交代,好好检查。只要交代检查得好,郑百如同志宽宏大量,还是准备和你复婚……”
四姑娘脸上的肌肉骤然一跳,蓦地转身冲进了夜幕和雨雾之中。
寒风暴戾地摧残着大地,竹林呜咽着沙沙作响。四姑娘在凄风苦雨中狂奔着,她耳边反复回响着小齐和三姐的声音:“郑百如同志宽宏大量,还是准备和你复婚……”,“大河又没得盖盖,你去嘛,没得人拦你!”
四姑娘沿着通往河边的小路,直端端地跑过去,跑过去……
在风雨飘摇中,波浪起伏的柳溪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离湍急冰凉的河水只有几步远了,路边一窝树桩绊倒了狂奔的四姑娘。她重重地摔倒在泥泞的岸边,昏了过去。
漆黑的夜空,隐约的远山。呼啸着的风声渐渐弱下来,哗哗的流水声里加夹杂着几声远处的狗吠。
浑身湿透的四姑娘苏醒了。她慢慢挪动着身体,支撑着仰起头,凝视着旋涡翻卷的河面,暗夜里闪现出小长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长生娃小大人似的可怜模样……金东水帮她托起沉重的柴架,显露着同情的目光……
四姑娘缓缓地爬起来,倚在一棵柳树上。她捋一捋湿淋淋的头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和决心。
二四
葫芦颈上管水人草棚里灯光分外明亮,吊在房梁上的桅灯洒下了暖洋洋的光辉。
颜少春端着碗红苕稀饭,就着泡海椒,吃得很香。金东水搂着儿子默默坐在她对面。许琴正把睡熟的长秀抱到床上去。
颜少春把用罢的碗筷交给长生,对金东水说:“从区上回来天已经黑了,可是我还是想来看看你,就硬拉着许琴来了。来了就吃饭,多不好意思。”
长生大人气十足地:“我们也刚回来。长秀发烧了,爹抱她到医疗站看病去了。你下回来,我给你煮挂面吃。”
金东水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颜少春,想知道她的来意。
“好吧,我们谈谈吧!”颜少春看出了金东水的心思,“你的情况,组织上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认为,当初你对于评工分提出的不同意见,不是什么反大寨,而是符合实际的,是正确的。区、社两级党委已经撤销了那个停职的决定,恢复你支部书记的职务。郑百如的问题很严重,要进一步清查。”
金东水父子和许琴都惊讶了。
颜少春笑道:“明天公社党委要派人来正式宣布,所以我先来给你通通气。怎么,有点突然吗?”
金东水激动地:“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颜少春:“我已经让龙庆同志去找吴昌全了,等他们来了,再商量一下你提出的规划,要赶快把农田基本建设和生产安排落实下来……”
许家院子门口,一个人影在和狂吠的黄狗周旋。
许茂屋里,床头灯下放着一碗水、几粒药。老汉被狗吠声惊醒了,不安地坐起来,披上衣裳。
院子角落里,那条黑影向黄狗扔了点东西,狗不叫了。黑影悄悄向四姑娘屋里摸去,可以看出是郑百如的轮廓。
四姑娘草屋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床上的七姑娘已被惊醒,隐约觉得有人进屋,摸到床前来了,她吓得缩成一团。
郑百如听出床上有响声,便跪倒在床前,低声唤道:“秀云,秀云……四姐……四姐……”
七姑娘屏住呼吸,缩到床角。
郑百如压低着声音:“以前都是我的不是,你就原谅我吧!看在过去夫妻的情分上,你就答应跟我复婚吧!”说着伸手往床上摸去。
“哇……”七姑娘惊叫一声,又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