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堂屋廊檐下的许茂,听见七姑娘这一声叫,慌忙操起扁担,赶到四姑娘门外细听。
“你要不答应,我就跪着,再也不起来了。”这是郑百如的声音。
“郑百如,你滚出去!”七姑娘惊惶大叫。
郑百如:“啊!你是老七?”
老汉一下推开门,大吼一声:“郑家的,你小子好恶啊!”
郑百如慌张外逃,“哎哟”一声挨了许茂一扁担。他见老汉堵住了门,惊恐万分。
七姑娘战战兢兢地点上了灯。屋里的人,神色紧张地对峙着。
“出去,你们全都出去!”四姑娘用冰冷的声音命令道。她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门口。
郑百如抱头鼠窜。许茂难过地看着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四女儿,迟疑地退了出去。七姑娘伸手拉住四姐,秀云却只管把长长的黑发绕到胸前绞干,显出一种出奇的平静。她把七妹推出去,关门插闩,动手换掉水淋淋的衣服。
雨水不断从屋檐上、腊梅树上滴下来。
许茂老汉拄着扁担呆呆地站在雨地里。
七姑娘贴着草屋门缝望进去,只见四姑娘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梳理好的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她低垂眼睑,安详地坐在灯下给父亲缝补长衫。
七姑娘走到父亲身边:“四姐给你补衣服哩,回屋睡吧!”她扶着许茂向堂屋走去。
老汉边走边摇头,颤抖着说:“我不放心啊!”走到廊檐下,他又站住了。
四姑娘把缝好的长衫叠得整整齐齐,把柜子里很少的几件衣物包在一个包袱里,吹灭灯,走出门去,门扉在她身后洞开着。
许茂盯着走出院子去的四姑娘,忙对七姑娘说:“快,快去把她追回来!”
七姑娘不解地:“爹,咋个啦?”
“快去呀!”老汉把扁担在地上杵得咚咚响,焦急地喊道:“快去给我追……那个姓郑的小子要逼死你四姐呀!”
七姑娘惊惶地奔出院去。
“四姐,四姐!……”七姑娘的喊声被风撕碎了,断续地飘在田野上。
蒙蒙细雨中,四姑娘走向葫芦颈,她听见了七妹的呼唤,停住脚回头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又毅然抬头朝前走去。
四姑娘走到通往葫芦颈的小路岔口,渐渐放慢脚步,金东水家的草棚射出淡淡的灯光,已经遥遥在望了。她眼前闪现出雀跃着迎上前来的小长秀和长生娃;接着,是金东水一次次冷漠相待的面孔和眼睛。她不由得在心里呼唤着她那死去的母亲和大姐:“娘!大姐啊!你们要是可怜我们这几个苦命人,就在天上保佑我们吧!”
二五
小草棚里,龙庆不住地抽着叶子烟。
金东水举起军用水壶喝着水。
吴昌全把金东水的那份规划递给颜少春:“……就这么几个问题,别的再没有意见了。”
“那好!我看你们这些意见都很好。”颜少春接过规划又递给龙庆,笑吟吟地说,“老龙,提交支委会讨论以后就报上去,争取葫芦颈的小水电站尽早动工!还有什么问题吗?”
龙庆的脸突然严肃了。他长长地抽一口烟,看一眼颜少春,又为难地望一望金东水:“我还有件事不晓得该不该说?”
金东水觉察到此事与他有关,便盯着龙庆说:“今天你咋个啦?莫非要打肚皮官司?”
“那好!”龙庆憋红了脸,不安地看了看许琴,“我直说吧,老金你莫发火,又是说你的闲话,说是那天晚上,你跑到人家秀云屋头去了……咳!我早就跟你说,莫找些虱子在自己脑壳上爬哟!”
九姑娘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低下了头。
金东水铁青着脸,眼看憋不住了。
吴昌全气愤地擂了一拳:“又是造谣!”
颜少春忙问:“说的是哪天晚上?”
龙庆道:“你们进村的头一天。”
颜少春问九姑娘:“你知道这件事吗?”
许琴的嘴翕动了两下,又把头埋到胸前。
金东水愤愤地正要说话,吴昌全突然站起来,拦住他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
画面出现了那晚的情景:
——科研试验田里,金东水掌灯,吴昌全记录。他们蹲在地上一株株地检查豌豆苗。昌全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指着十一点一刻。
小路上郑百如仓皇跑来,一见灯光,忙隐入路边树丛。
吴昌全闻声大喊:“谁?”
郑百如只好站出来:“是我!”
“呃!我们的副支书啊!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啊?”
“你们管不着!”郑百如扭头走了……
吴昌全激愤地说下去:“……这咋个有金大哥的事呢?我看说不定就是郑百如自己捣的鬼!”屋里的人都大吃一惊。
龙庆猛地站起来:“对了,对了,那天半夜我接到电话后,去通知郑百如工作组进村的事,看到他龟儿子刚走进屋,一脸慌慌张张的样子。”他如释重负地说:“咳!这就清楚了嘛!”
昌全不满地瞥龙庆一眼:“哼!听到风就是雨!”
龙庆赧然地笑了。九姑娘却低头抽泣。
颜少春拉过她的手:“这又是咋个啦?”
九姑娘揩去眼泪,负疚地望着金东水:“我信了谣言,这几天,错怪四姐和大姐夫了!”
四姑娘在草棚外听见棚里的说话声,她贴着墙缝朝里望去。
草棚里的人已经转移了话题。
颜少春说:“老金呀,我看你屋里少个人啊!”
龙庆笑呵呵地:“颜组长,不瞒你说,给老金找对象的事,我早就放在心上了。”
金东水笑道:“莫听他的,我这辈子不再讨老婆了。年纪不轻了,娃娃也一年年大了,何必费这个神!”他拿起军用水壶喝了口水。
龙庆反驳道:“莫说假话,你要是听我把人名说出来,一定要脸红!”
“说吧!”颜少春高兴地催促着。
棚外矮檐下,四姑娘心神不定了。她掉转头倚在墙上,合上长长的睫毛,静静地听着。
屋里,龙庆慢条斯理地说:“河对面,刘家大队有个妇女队长,三十岁,党员,初中毕业。因为家里劳力少,父母年老,至今没有嫁人,如今要找个年岁大些的牢靠人,我保险一说就妥。怎么样?啊!脸红啦,脸红啦!”
大家都笑了,只有金东水不停地摇头。
棚外的四姑娘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了。她心中最后的希望之火被龙庆的这番话浇灭了。她闭上眼睛任凭泪水长流,手一松,包袱落在地上。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猝然往河边跑去,一头撞在迎面跑来的七姑娘身上。
七姑娘一惊,吓得“哇哇”大叫。
棚里的人急忙跑出门来。
昌全一把拉过七姑娘,惊叫道:“许贞?”九姑娘忙上前扶住。
金东水、龙庆紧追那向河边跑去的黑影。当金东水快要撵上时,那黑影纵身一跃,跳进河里。金东水也跟着跳了下去。
龙庆赶到河边时,见金东水双手托着一个女人往岸上走来。他忙上前接应,问道:“谁?”
“是四姨!”草棚门前,长生提着桅灯照着矮檐下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封杂糖、四筒挂面、长生的草绿裤子和长秀的红花罩衫,还有几件四姑娘自己的换洗衣裳。
颜少春捧起包袱,陷入了沉思。
河边,金东水托着湿淋淋的四姑娘走上岸。他低头望着她那苍白的脸,这意外的事件使他完全惊呆了。
随后赶来的九妹、七妹扶着四姑娘缓步往坡上走去。
龙庆把叶子烟夹在手上,默默无言。
昌全神色激动地盯着木呆呆的金东水。
金东水突然狠狠地朝河滩上跺了一脚,夺过龙庆手上的叶子烟,蹲在地上猛吸两口。
叶子烟燃亮的淡淡红光,微微照亮金东水的面孔,隐约可见他眼里闪动的泪光。
第六章
二六
雪原初晴,葫芦坝裹上了银色的素装。一群顽童兴高采烈地在雪地里奔跑嬉戏。
颜少春轻快地踏雪而来,手里拎着四姑娘带到金东水家去的那个包袱。
许家院子里的报春腊梅怒放了,嫩黄的花朵和洁白的雪松装点着苍劲的枝干。
堂屋右侧厢房,许茂手提烘笼坐在竹椅上。四个女儿围坐在他的身边,面对老汉瘦骨嶙峋的脸孔,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老汉挨个地看着四个女儿,目光停在四姑娘脸上,四姑娘忙低下头去。
老汉开口了:“你们娘过世的时候,对我叮咛再三,要我好好地照看你们……”
姐妹们脸色阴沉下来,老汉也有些不能自持了。他哽咽着说:“我总算尽了心,对得起她了……”
女儿们不禁低声抽泣。
“这些年日子过得不舒展,好些事我实在想不通……”说到这里,许茂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望着女儿们,从床上枕头底下取出一叠小小的纸包,难为情地说,“你们莫笑我落后……我悄悄积攒了点钱,防备着哪天硬是揭不开锅了,也好给你们救救急……”
女儿们惊讶地望着父亲。
老汉掂了掂那叠小纸包:“全在这儿啦!你们谁也不晓得吧?……这回颜组长来了以后,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啦!来吧!你们全拿去,一人一份!”他把纸包撒在柜子上。
女儿们面面相觑,谁也不伸手。
颜少春走进院子,站在盛开的腊梅树下,沉醉在沁人心脾的幽香之中。
许茂屋里,姐妹们依然哑口无言。老汉见颜少春进来,忙窘迫地起身挡住柜上的小纸包。
“你们在开家庭会议吗?”颜少春笑嘻嘻地问道,又指着柜子问,“那是什么呀?”
七姑娘捂着嘴哧哧地笑,三姑娘也“扑哧”地笑出了声,老汉忙坐下点燃叶子烟。
九姑娘附在颜少春耳边一五一十地讲着,工作组组长脸上堆满了笑容。九姑娘最后大声说:“颜组长,这钱我们都说不要,你说对吗?”
颜少春想了想,笑道:“按理说,我不该管你们的家务事。不过,今天我心里高兴,想帮你们出个主意。要不要得?”
姐妹们说:“颜组长,我们听你的!”
“那就按许大爷的意思办。他要给你们,你们就领情嘛!将来你们对老人家多尽心就是啦!”
许茂老汉笑容满面地把小纸包交给九妹。颜少春在一旁看着,也笑得合不拢嘴。
九姑娘给姐姐们一人一份后,说:“二姐、五姐、六姐的,明天我寄到她们各人屋头去;八姐在部队上,还是存在爹那里吧!”她自己也拿起一份,另一份交给父亲。
柜子上还剩下一个小纸包
颜少春问:“这份是谁的?”
许茂欲言又止,使劲咬着唇髭。姐妹们都低下了头。
颜少春终于明白过来:“这是许大姐的吧?”
九姑娘擦擦眼睛:“我明天给金大哥送去。”
颜少春笑笑说:“不行!老金这个人你们还不晓得,他不会收的……我看换个办法吧……”她朝四姑娘瞥了一眼,“九妹子,把大姐这份交给你四姐吧。秀云会知道咋个安排这笔钱的,对不对?”
四姑娘的脸刷地红了。姐妹们都明白颜少春话里的含义,一齐看着她们的父亲。
许茂老汉先是一惊,后是沉思,接着闭上了眼睛。
颜少春笑眯眯地解开带来的包袱,拿出我们早就熟悉的那封杂糖和四筒挂面:“许大爷,过两天就是你的六十五岁大寿,我给你带来了点礼物。”
老汉诚惶诚恐地:“这咋个行?这咋个行?”
颜少春看看四姑娘,说:“这是老金托我带来的。要不是开会,他就自己送来啦!”
“那好,那好……”老汉颤巍巍地站起来,捧起包袱,慢慢递给四姑娘,“你帮我收起来吧!你们的事,我……我没得意见!”
四姑娘红着脸接过包袱,九姑娘把柜子上那个纸包塞到她手里。这个历尽苦难的女人低着头,难为情地急步向隔壁屋里跑去。
里屋,四姑娘把糖包和挂面放进橱柜里。她转过脸来,低头望着捏在手里的两个纸包,眼睛润湿了。
颜少春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四姑娘扑过去紧紧抱着她,眼泪流在她的肩上。
颜少春亲切地望着四姐:“秀云啊,你要记住,我们个人的命运是跟党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尝过黄连苦,更知甘蔗甜。不管还会遇到什么沟沟坎坎,你们也一定会幸福!”
四姑娘噙着眼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