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少春又说:“九妹子对入党的事处理得很好。党支部和工作组经过重新研究,决定还是推荐她做公社干部。明天她就要去县里参加集中学习,你给许大爷做做工作吧!”
“嗯!”
二七
夜幕降临了。许家院子里,刚刚融化完积雪的场坝湿漉漉的,倒映着住房里泄出的灯光。
九姑娘房里,收拾好的行装放在书桌上。此刻,九姑娘正拿着一本写有吴昌全名字的科普读物翻看着,眼里一汪柔情。她沉思片刻,在桌上铺开信纸,写上了“昌全哥”的称呼……
许茂卧室里,四姑娘为睡着的父亲掖好帐子,吹灭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带上了门。她见九妹屋里亮着灯,便走了过去。
四姑娘掀开门帘走进九妹卧室,问道:“老九,颜组长还没有回来?”
九姑娘忙收起信纸,夹在一本书里插进小书架去,慌乱中信纸却落到地上。她略显惊慌地转过身说:“她回来过啦,刚才龙二叔又把她叫去,说是县里来电话找她。你有事吗?”
四姑娘看出了九妹异常的神色,就不再走过去,只是关切地说:“没有事。爹也说通了,你就早些睡吧,明天一早就该走了。”
“嗯。”许琴等四姐走后,把落在地上的信纸捡起来看了一遍,装进信封,夹在昌全那本书里。她脸上甜甜地一笑,一下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星星在夜空中闪烁。吴昌全和七姑娘并肩站在昌全家后的一棵大树旁。
七姑娘拉过昌全的胳膊,贴近他说:“昌全,听我的话,出去工作吧!我去给你跑,我就不信办不成……等你也离开这儿,我们就结婚……哎!咋个不说话呀?”她使劲摇着昌全的手。
昌全把自己的手从七姑娘手里抽出来,微微摇着头:“许贞,我们为什么非要离开农村呢?为什么不该把我们的青春和爱情都献给养育我们成人的葫芦坝呢?许贞……”
七姑娘撒娇地“嗯”了一声。
太阳高高升起,许家院子里阳光明媚。
四姑娘卷起袖子拎着一只木桶,麻利地把猪食舀进石槽。两只肥猪挤着争食。
四姑娘回到灶边,洗过手,有条不紊地整理好炊具,把灶台擦得锃亮。
堂屋廊檐下,许茂老汉手提烘笼、惆怅地目送背着被盖卷走下台阶的九姑娘。
四姑娘从厨房里擦着手走出来,接过九妹手里的网兜,像是很随便地说了一句:“你七姐又找昌全哥去了。我送送你吧!”
九姑娘诧异地看一眼四姐,回头向站在廊檐下的父亲告别:“爹,进屋歇吧,我去啦!”
从坝子里通向柳溪河边的大路旁残存着积雪。人们都下地干活了,路上静悄悄的。
九姑娘留恋地环视着就要离别的家乡。四姑娘默默地望着年轻的妹妹,几次欲言又止。
她们走过梨园,河边石桥已经遥遥在望。四姑娘停住脚,轻声地说:“老九,跟我说心里话,你喜欢昌全,是吗?”
九姑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羞赧地低下头。
四姐拉过九妹的手:“你一定不晓得,昌全和你七姐中学毕业以后就相好了。中间闹了一段波折,现在又恢复了。我是最近才听说,我想还是告诉你好……”她悄悄瞥了九妹一眼。
九姑娘如闻晴天霹雳,两眼发直,傻愣愣地站着。
四姐挽起九妹的胳膊柔声地说:“我晓得你的心事……”
九姑娘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四姑娘拽过她说:“老九,你心眼好,又聪明又懂事,一定会想开的,对不对?”
九姑娘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她痛苦地望着四姐充满同情的脸:“嗯,我懂。”说罢,夺过四姐手里的网兜,跑了。
四姑娘满脸愁容,遥望远去的九妹。
柳溪河边的黄桷树下,齐明江拦住了九姑娘:“许琴,你这就走啦?”
“嗯。”九姑娘转过脸悄悄抹掉泪痕。
“我送送你吧!”
“不要。齐同志你工作忙,不耽误你。”
小齐紧撵着九姑娘:“你等一等,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我不听!”九姑娘飞快地跑了。
九姑娘跑到柳溪河桥头,回头一看,小齐没有跟上来,便放慢了脚步。她走到桥上时,从挎包里抽出夹在书里的信封,几把撕碎,撒进河里。
白色的纸片像缤纷的落英,随着清澈的河水漂走了。
二八
四姑娘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一进院门,就见许茂老汉坐在她那间草屋门外。她忙走过去问:“爹,有什么事?”
老汉哆哆嗦嗦地说:“你送老九刚走,颜组长就回来过一趟。她说,昨天晚上县里来了电话,有紧要的急事要办,中午不回来吃饭。”
“嗯。”
老汉掏出一叠钱,语无伦次地:“伙食钱……是她算的账……我不收……她偏要给……唉!她咋个搞的嘛?”他转身往堂屋走去,又回头说,“对了,颜组长还说,下半天她在老金那里开会,要你傍晚去接她。”
“嗯。”
老汉走了两步,又走回来问:“听说,长生、长秀他们住的草棚要拆掉?”
四姑娘点点头说:“嗯,要在那里修小水电站。”
许茂伸出颤抖的手,把攥着的那叠钱递给四姐:“这钱,你带去,给娃儿们添件衣裳!”
四姑娘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个古怪的老汉。
树影拉得长长的,太阳偏西了。
四姑娘拎着一只篮子,走过挂着牌子的大队部门前。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大队部门口喊住四姑娘:“许秀云,你去葫芦颈接颜组长吗?”
“嗯。”四姑娘应着停住脚,纳闷儿这人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她一眼看见郑百如正站在大队部里安在墙上的电话机旁,对着电话筒得意地哼哈着:“……嗯,嗯……好嘛!我说他们翻不了天嘛……”
那干部模样的人朝四姐说:“你帮我给颜组长带句话,就说县上又来了电话,要她回个电话去。”
四姑娘点点头,脸上浮起了一片疑云。
郑百如听见了屋外说话的声音。他转过脸,阴狠地盯着四姑娘。
四姑娘快步走开去。她心里疑惑着,担心又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四姑娘来到葫芦颈上,长生兄妹在草棚外迎接她。
四姑娘从篮子里取出两根棒棒糖分给两个孩子,问道:“颜组长跟你爹他们还在开会?”
“嗯,他们一开会就没得个完。”长生答道。
四姑娘拉过长生,看看他的草绿新裤是否合身,接着,对他附耳说了几句。长生连连点头,转身进了草棚。
四姑娘抱起长秀,拎着篮子向河边走去。
草棚里,剔除了郑百如以后的党支部,正在金东水的主持下举行会议。
陈队长见长生进来,笑呵呵地说:“长生娃,我们会还没有开完,你来干啥子?”
“我四姨来了。”长生娃大人气十足地对颜少春说,“颜组长,我四姨让我告诉你,她来接你了。”又对金东水说,“若是会还开不完,要我拣些衣服、被单拿去给她洗。”
金东水赶紧说:“莫拿,我们自己洗嘛!”
颜组长笑着说:“让她洗吧,她心里可愿意呢!”大家都笑了。
龙庆帮着长生从床上扯下床单,孩子又拣了几件衣服跑出去了。
夕阳西照柳溪河,波光粼粼,晚霞斑斓。
霞光波影里,四姑娘弯腰搓洗衣裳,长生娃在一旁帮忙,小长秀拍手嬉笑着。
草棚里,金东水站起来点上桅灯,又回到颜少春对面坐下。
颜少春正在发言:“最后我再讲几句。我这次回来时间太短,但是乡亲们让我懂得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我们中国的农民是多么敦厚善良,不管这些年的道路有多么艰难曲折,可大家对党、对社会主义总是一片赤心。因为他们懂得,他们的命运和党紧紧联结在一起。许茂老汉和他那些像花朵儿一样的姑娘们,不就是这样的吗?”颜少春讲这段话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金东水、龙庆、陈队长那一张张淳朴农民的面孔,只有小齐的脸是冷漠的。
夜空下,颜少春和四姑娘像亲姐妹一样,肩挨着肩、手拉着手地走在田野小路上。
“你和老金的事,我跟他商量了几次。”颜少春抬眼看看四姑娘,“这个人挺固执,他说现在还乱纷纷的,顾不上自己的个人问题,坚决不同意马上就办……我看,他的想法也有道理。你看怎么样,想得通吗?”
四姑娘柔顺地说:“我等他。”
“我想,也不会让你等太久……”
“不管多久,我都不怕。我能等。”
颜少春猝然站住,紧握四姑娘的手,声音哽塞地:“秀云,你真是个好女人!”
四姑娘抬起忧虑的眼睛,犹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颜组长,我怕是不该问的!县上一遍两遍给你来电话,郑百如又一下子变了副面孔,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颜少春默默地挽着四姑娘,两人的背影在星光下缓缓向前移动。
颜少春抑制着激动说:“我告诉你,工作组马上要撤走,要我明天就回县里去!”
四姑娘蓦地止步,震惊地久久盯住颜少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颜少春拉过四姑娘的手,慢慢走着说:“昨天区上就有个姓张的叫人来给郑百如传话,放出风来说,上面又有了新精神,要批右倾回潮。看来,还会有点反复。不过葫芦坝现在这个党支部很坚强,老金他们一定能顶住……群众再也不能容忍郑百如他们那一套啦!”
四姑娘点点头。
“今晚上我还要跟郑百如打个招呼,警告他不要利令智昏。”颜少春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紧搂着四姑娘,“秀云,我们走了以后,你还要多替老金操点心……”
四姑娘抱住了颜少春,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低声抽泣起来。
颜少春轻轻推开四姑娘,帮她抹掉眼泪,突然问道:“秀云,葫芦坝的春天一定很美吧?”
“嗯。”四姑娘擦干了泪水,点点头说,“一到春天,到处开满了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漫山遍野像是一片彩霞……”
星空灿烂,柳溪河闪闪发亮,黑沉沉的原野上,一条白晃晃的大路伸向远方。两个贴心的女人并肩向远方走去。二九
许茂老汉充满皱褶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矛盾的表情:悔恨、羞惭、疑虑、期望……。他穿着四姑娘替他缝补好的长衫,拄根棍子,缓步跨出他家院子,锁上大门,把钥匙放在墙洞里,一步一步向镜头走来。
晨雾被朝阳驱散了。金灿灿的阳光洒遍天然秀丽的葫芦坝。
许茂老汉步履蹀躞地往葫芦颈走去,透过他的身影可以远远看到水利工地上的劳动场面。
葫芦颈工地上有百十来人在开山挖渠。
金东水挑着土过来了。他敞着怀,肩头上的补丁已经缝好了。龙庆忽闪着担子紧追上来。吴昌全挑着两只堆尖了土的箢篼飞快地超过了他们。
许茂老汉离葫芦颈越来越近了。他吃力地挪动着步子,时而抬头看看蓝天上的流云。
工地上,三姑娘夫妇你追我赶地奔过来。
四姑娘放下锄头,从篮子里拿出金东水那只军用水壶,递给三姐。
三姑娘擦一把汗,举起水壶正要喝,看见金东水挑着颤悠悠的担子过来了,便笑嘻嘻地把水壶递了过去。
金东水放下担子,接过水壶大口喝了起来。
四姑娘悄悄看一眼金东水,害羞地笑了,急忙走开。
许茂老汉蹒跚着走到了金东水住的破草棚前。
有两个人正趴在棚顶上拆卸屋檐。长生兄妹站在棚旁的草地上,忧郁地望着正被拆毁的旧居。旁边,放着少得可怜的一点家当。
许茂艰难地走到孩子们面前,激动地打量着仰脸望着他的小长秀。老汉蹲下身子,把外孙女搂到自己胸前。
小女孩不认得这个长着花白胡子的老汉,吓得“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长生娃忙对妹妹说:“这是外公。你不是常想外公吗?”
长秀依然陌生地望着落着眼泪的老汉。
长生娃:“外公,我们要搬家了,搬到生产队的空牛棚去住。”
许茂老汉连忙说:“不,不,你们到外公家去住吧!那儿的房子多着呢,全是你们的。”
孩子们睁大了惊愕的眼睛,望着满脸皱褶的老汉。
站在破草棚背后的四姑娘,轻轻合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她那温顺秀美的脸颊流了下来。
……
雾,由疏而密、由淡而浓的雾霭,渐渐遮满了银幕。
(与肖穆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