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剧本)
第一章
一
字幕:一九六一年。
暮春。黄昏。
轻柔缥缈的薄雾中,隐约可见:群山起伏,流水弯弯,幽谷深沉,小径蜿蜒,竹林簇簇,茅屋点点……川南山乡晚景恰如一幅水墨画卷。
掠开这温情脉脉的薄雾,眼前是另一番灾后的凄凉景象:荒草湾野、秃山怪石、草屋破旧、门框倾斜。空旷而又寂寞的田野,望之叫人心碎。
幽怨的琴声中,镜头在茫茫原野上缓缓移动着,好像是摄影师在执著地追求什么、寻找什么。最后,镜头停留在一堵断墙边。墙边有两株瘦小的桃树,开放着鲜艳的花。对比这一幅荒凉景象,很别致,又非常不谐调。
满树的桃花。树下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衣服破旧,面目黄瘦。他睁大眼睛仰望天空,灰蒙蒙的天空飞过一群大雁。往北飞行的大雁在天空踌躇,队形有些乱了。
草屋内发出一声婴儿坠地的啼哭。男孩惊喜地向门口奔去。房内婴儿哭声渐弱,最后沉默了。小男孩捶打着门板。房内突然响起妇女们的欷歔的哭声和叹息。
门外,姑娘赵巧巧挎着个菜篮走来。她听见哭声,愣住了。问小男孩:
“丰娃子,你妈……”
丰娃子拼命打门。
门开了,张三娘揩着眼泪:“丰娃,快看你妈去。”
丰娃子奔进屋去。巧巧移步跟入。
堂屋里。方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照着墙上贴着的陈旧的奖状,上有“奖给柏树乡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张桂香……”等字样。巧巧进入堂屋,看到三个妇女揩着泪从卧室走出。她惊疑地望着她们。
张三娘对她们说:“还哭个啥咧!这年头,救大人的命要紧……”
一妇女:“多可惜啦!”
妇女们各自从怀里掏出几个红苕交给张三娘。巧巧从菜篮里取出几个鸡蛋。妇女们望着鸡蛋,惊问:“你家还有这个?”
巧巧:“市场上买的。”
一个老大娘高兴地接过鸡蛋,如获至宝,却又严厉地问:“巧巧,你家买得起这个?哪来的钱呀?”
巧巧低头不语。
丰娃子的惊叫声由屋内传出:“妈妈……”
人们全都向卧室拥去。
桌上如豆的灯火摇曳着。
从隔壁卧室内传出妇女们悲恸的呼叫:“桂香、桂香!你醒一醒吧!”
丰娃子的声音:“妈妈……”
巧巧的声音:“桂香姐,桂香姐……”
灯火摇摇。昏黄的光影照着土墙上的奖状。奖状上“张桂香”三个字越来越大。
二
“张桂香”的名字出现在一份表格上。名字下面填写着:女,三十岁。曾任柏树乡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一九五八年后,曾任柏树公社党委委员,三大队党支部书记。一九五九年“整风”“反右”时,结论为思想一贯右倾,反对三面红旗。处分:撤销党内外职务,留党察看一年。
这是一份“干部甄别表”。
办公桌上有很多这样的报表待批阅。县委书记马振伏案工作。他看完张桂香的报表,放下钢笔,仰起脸,半闭着眼睛,回忆着。
办公室内窗明几净。
秦县长倚窗下望。这个刚刚复职起用的老县长,四十多岁,面容已很苍老。
从这个三楼临街的窗口往下望去,只见街市冷落、行人稀疏。而稍远一点的广场上却人头攒动,黑市交易正在进行。提着空口袋,背着空背篼的农民在那儿游荡着。更远的地方,有火车鸣笛声传来。一群群农民扶老携幼向县城走来。
秦县长痛苦地闭上眼睛。
马振:“老秦,老秦同志……”
老秦回头来。
马振:“柏树公社有个张桂香的支部书记,你记得这个人么?”
老秦:“张…桂…香……记得,怎么记不得!柏树乡第一初级农业社的女社长。土地改革那年我就认得她了。我们在柏树乡发展的第一批党员里,就有她和她的丈夫。后来,她……”
在老秦的话音里闪现出张桂香在不同年代里的形象:土改时,二十岁的欢天喜地的张桂香;合作社时朝气蓬勃的张桂香;大跃进年代的焦愁犯难的张桂香……
老秦走向马振办公桌前,目光落在“甄别表”上。
马振两眼盯着表格,沉吟着。
老秦愤愤然地:“她是一个好党员,带头搞起互助组,大跃进中,杜家福被派到柏树公社当工作组组长,她和我差不多同时犯错误下台……这件事,你不会没一点印象吧?”
马振沉重地喘着气,又扫一眼他面前堆放着的一叠“干部甄别表”。
老秦揩着湿润的眼睛,语气沉重地说:“眼下,春耕生产迫在眉睫,困难重重呵!……我打算下去看看,今天就走。”
马振不安而感动地:“老秦呵,叫我怎么说呢!你刚刚恢复工作,地委通知让你先治治病,休养一段时间。”
老秦淡然一笑:“能坐得住么?”
马振:“那好吧。春耕生产动员大会就要召开了,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你快一点回来。”
老秦:“最要紧的准备工作,是……”他指着马振办公桌上那一大叠干部甄别表,“要快点把这批干部使用起来!历史已经证明,他们对党、对社会主义事业是忠诚的。现在,要依靠他们出来,带领群众,渡过目前的难关。”
马振:“是呵!……可这个工作也不那么容易!有些人,受了一次委屈,就赌咒发誓不再干工作了,不以大局为重呵!”
老秦摇摇头,走向桌边,目光又落在“张桂香”的名字上,沉痛地说:“像这样苦水中泡大的干部,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是爬着也要跟党走的!”他激动地踱了几步,又停在马振面前说:“自己的孩子是打不跑的!只要你揉一揉他头上的青包,他会噙着眼泪在心里喊:‘党呵——我的亲娘!’”
说了,他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马振站起来,烦躁地望着他的背影。
县委办公楼走廊。各个办公室门口,干部们进进出出,在走廊里来来去去。
老秦匆匆经过走廊。干部们亲切地和他打着招呼。
两个女干部在老秦背后低声议论:“还是过去那种脾气,刚刚恢复工作,就不怕得罪人,提出精简机关,下放干部。”
“是呀!这两年从下面提升上来的干部,多得来快没得位子坐啦……”
老秦在一个门口停下来,向门首望了一眼。门首钉着一个小木牌:《农林政治部》。室内满满地坐着十多个干部。
农林政治部主任杜家福从人丛中站起来,正往外走,迎面碰见老秦,忙招呼道:“秦县长,你身体怎么样?”
老秦斜他一眼:“不怎么样!”
杜家福极为关切地:“要注意休息呵!”
马振办公室。
马振在张桂香的甄别表下面空栏里写着:“错误不实,处分不当,恢复原职。责成柏树公社党委……”
刚写到这里,杜家福轻轻推门进来。
杜家福:“马书记,你要的材料。”
马振放下笔,招呼杜家福坐。杜家福把手中一叠书稿放在办公桌上,目光落在马振面前的甄别表上。
马振抬头看了看杜家福。
杜家福脸红筋涨,继而转为阴沉。
马振:“怎么?”
杜家福颓然坐下,迟疑不满地问:“张桂香……这个人的处分都要改正?那不是说大跃进错啦,反右倾运动也错啦?”
马振淡淡一笑,谅解地:“这些问题,你要想得通。对前两年的工作,要总结经验教训嘛!”停了停,又凝视着杜家福说,“县委决定抽一批干部下去,加强公社的工作。办公室你暂时不要管了,到柏树公社去。烂摊子还得我们收拾。工作能力你是有的,那里的情况你又熟悉,县委相信你去一定能再弄出一个局面来。”
杜家福不安地:“又是带工作组下去?”
马振:“不,你一个人去,任党委书记。”
杜家福脸色由红转白,极不情愿地:“马书记……”
三
灰蒙蒙的天空,飞过一群大雁。
桂香门前两树桃花。
屋内,巧巧坐在床沿,扶着桂香坐起来。
张三娘捧着一碗药汤立在枕前。丰娃趴在床沿上。桂香接过药汤,碗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她的手本能地往床里摸,并掉过头去。
床上,尚有一件婴儿未穿的小褂。
张三娘见状,忙抓起小褂来,藏于身后。
桂香忍着眼泪,努力挣扎着身子。
丰娃:“妈妈……”
桂香:“三娘、巧巧,你们累了一天一夜,回家去吧。”
巧巧:“不,等李春哥回来,我们才放心呵!”
桂香:“唉,这个人!”
丰娃跑出屋去,爬上桃树,攀着枝丫向远处眺望。
天边又飞来一群大雁。
四
火车吼叫着,离开站台,缓缓向前驰去。
老秦站在拥挤的车厢过道里。乘车的多是出门谋生的农民。他的视线越过人头,突然看到前边座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体魄健壮、表情冷漠的庄稼汉子。他向前挤去。
老秦挤到年轻汉子身边,打量着,回忆着。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年轻汉子忙别过脸去,一手紧紧捏着脚边放着的麻布口袋。
老秦:“伙计,挤一挤,行么?”
年轻汉子机械地挪动身子。
老秦坐下来,掏出烟荷包,递给李春一支卷烟。李春摇头。
老秦:“上哪儿?”
李春:“回家。”
老秦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跑够了吧?跑到哪里都差不多……咳,还是回家种地好!”老秦独自说着。
李春不语。周围几个逃荒的农民挺感兴趣地望着老秦。
老秦瞟了李春一眼。李春局促地埋下头去。
老秦吸烟,吐出烟雾。烟雾弥漫中,老秦眼里的李春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
(老秦的回忆)十年前的长工、年轻的农民协会武装部长李春,欢快地从一条山间小路上跑来。跑过山林,跳过小溪,这个矫健、淳朴的青年农民,像一匹挣断缰绳的骏马,欢快地跑着。
当年的县委土改工作队队长老秦领着一位女同志急匆匆地走在小路上。李春迎上他们。
老秦介绍:“这是柏树乡农会的武装部长李春同志。……这位是咱们县妇联的小梁同志,也来搞土改的,她就住到你们张家沟。你给安排个住处吧!”
李春:“好,欢迎。住处有,有的。”
老秦:“住谁家合适?”
李春:“住……桂香家吧。”
小梁:“桂香?”
山坡下,一间用山草新盖起来的小屋,在竹片夹的墙边,一个体魄健壮,衣着破烂的姑娘正在抹泥。她背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随着她双手抹泥的动作,辫梢儿在她柔韧的腰上跳跃着。
传来李春的喊声:“桂香!”
她回头望,只见山坡上走下一行人来。她惊疑地看着李春后面的两位陌生人。
老秦和小梁远远地注视着立在小茅屋前面的山村姑娘:她长得这样健美,还有点儿野气。
李春:“那就是桂香。她在给自己修房,可在不久前,她什么也没有,连她自己都是属于地主家的——她没爹没娘,从小在丰二奶奶家做粗使丫头儿。她如今再不受丰家的剥削了,她有了自个儿的家。”
小屋前。桂香从一旁的清泉里洗手回来,看见李春已经抓起工具在替她抹泥。他抹得又光生又快。她连忙进屋拿了三个粗碗,提起一个瓦罐出来,倒了三碗水。她和做丫头时候一样,默默地、低头敛眉地把水递到老秦和小梁手中。小梁没有接过水碗,却拉住桂香的手扶她直起腰来:“快别这样,桂香同志。如今解放了,你自个儿应该明白自己的地位,在任何人面前你都不再弯腰低眉过日子了!挺起腰来吧!”
桂香凝视着面前的两位工作同志。
老秦:“有了房子以后,还需要什么?你说说?”
桂香睁大眼睛,想着,她有所祈望,但不敢相信能够得到,因此欲言又忍。
李春急不可待地代她回答:“我们农民没啥别的要求,大伙就盼望着有一块土地!”
桂香忙点头。
老秦:“啊,土地,穷苦的农民马上会得到土地!马上!”
桂香半信半疑地望着老秦。
土地——广阔的原野。山上贫瘠的土地,山下肥沃的土地……
桂香的声音:“这些,全是丰二奶奶家的呢。”
小梁的声音:“不,全是劳动人民开出来的,被封建地主霸占了去。如今共产党要领导农民从地主手里把土地夺回来。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
李春:“好啊,有了土地,农民心里就牢靠了……”
桂香无限神往地:“啊!有了房,有了地,有了自己的家,那样的日子……多好啊!”
浓烟滚滚。
列车在原野上疾驰。
车厢里,疲倦的逃荒的人们在颠簸中昏昏欲睡。
老秦的烟杆咝咝作响,他磕掉烟头,俯过身去要想细看李春的面容。
李春的头深深地埋下去。
列车颠簸着,发出“哐啷、哐啷”有节奏的单调而寂寞的响声。
老秦叹息一声,靠着椅背沉思。
李春的脸贴着车窗玻璃,漠然地望着窗外飞逝过去的山峦和荒凉的田野……
(李春的回忆):柏树乡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庄严肃穆。老秦领誓:“我自愿参加中国共产党……”
几个新入党的农民举起左手,激动地宣誓。他们中间有李春和张桂香。
老秦和新党员的声音:“……执行党的决议,服从党的分配。艰苦困难不退缩、不叛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一张张严肃的、兴奋的面孔……
列车飞驰过一座大桥。桥下潺潺的流水。李春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两眼漠然地望着窗外春天的景色。
老秦仍然两眼盯着李春沉思。
(老秦的回忆):柏树乡政府。一群农民干部围着老秦,热热闹闹地谈着话。李春憨笑着说:“三下五去二,土地就到手啦!好像做梦一样。嗨,他奶奶!”他往掌心里吐一口唾沫,浑身洋溢着高兴劲儿。
桂香坐在一旁,低头沉思。
老秦的目光越过李春等人的肩膀,向桂香看去。问:“张桂香同志,你说说土改结束以后,群众有哪些反映?”
众人向桂香看去。
桂香欲言又止。
有人用膀子触李春的腰杆,悄声地:“咋的,你们小两口子吵架了么?”
李春得意的一笑,用膀子“回敬”那人一下。他两眼直端端望着桂香——这个新婚的妇女此刻显得分外的美丽端庄,粗心大意的丈夫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妻子如此令人爱怜的神态。她浓眉微蹙,不无忧虑地望着老秦。
桂香:“刚刚分下土地,魏大嫂的男人又死了,孩子们一大堆,叫她咋办呢?她没有本钱,没有牛,没有劳动力……”
众人有的淡淡一笑,有的轻轻叹气。
李春:“嗨,大家还以为你闹啥子思想问题哩!”他一笑,“原来又是念叨这件事。我不是答应了帮魏大嫂的忙嘛!你还穷担心个啥!”
桂香十分认真地:“可是……还有哩!还有陈家大叔,儿子媳妇都死了,拉扯着一个孙女儿……”
李春:“嘿,你尽说这些……”
老秦:“还有什么呢?”
桂香:“还有赵吉祥,还有……”
另一农民干部:“嗯哪,像那样的人家,我们村里也有一些哩!”
桂香:“陈家大叔昨天说,共产党救穷人,得救到底才好!……”
李春:“嗨,真啰唆!”
老秦沉思。
桂香一口气说下去:“我们共产党员,哪能扔下他们不管呢!不是说党员要为人民服务么!我想,怎么才能让大家都把土地种好,大家都有吃有穿……”
众人望着桂香,她突然不说了。
老秦鼓励地:“说下去!”
桂香困窘起来了。她向李春瞟了一眼,这是求援的目光。李春怨她多嘴,赌气地别开脸。
老秦向李春:“李春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李春憋不住,像受了冤屈似的,脱口而出:“她……”指着他的妻子,“她叫我出来领个头,把大伙儿组织到一起,帮大伙儿种地……”
众人笑起来。桂香羞愤地低下头。
李春:“我不干!”
一农民干部打趣地:“为什么不干?你有力气,像头公牛一样,帮人种地,有啥不可?”
李春:“不干就是不干!”
桂香急得哭了。她掩面冲了出去。在门口,她突然站住,回头对李春:“你不干,我干!”
列车吼叫着从山洞里冲出来。
车厢里,困乏的人群。老秦又一次俯向李春,激动地叫了一声:“李春!”
李春一惊。
老秦:“李春同志……这两年,桂香同志她,她怎么样啊?……”
李春回过头来,皱眉望了老秦一眼。站起身来,提起他的半麻袋玉米,离开座位。
老秦痛苦地望着李春在站满了人的过道中挤着,向另一节车厢挤去。
五
李春走在回家的路上。石板路曲曲折折通向丘陵深处。
沿途时有三五成群的农民干部,身背棉被,腰系搪瓷碗叮当响着,急匆匆迎面而过。
李春停下来,回头望着一个匆匆过去的女干部的背影,眼前不由得出现当年的类似的情景——当年担任着初级农业合作社社长的桂香,穿着一身新衣服,进城开会,李春抱着儿子在家门口送别。桂香在儿子的小脸上亲一下,抬眼向李春投以温柔的一瞥,转身同一群干部扬长而去。李春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在山坳消逝。
李春回过神来,长叹一声,继续赶路。
翻过山坳,走过小桥。半袋玉米从他的左肩换到右肩。